远方
王剑冰
1.
你在声音的那头
每次拿起打来的电话,或拨通一个号码,都听到你善良如苇的声音:“是剑冰兄呵——“那声音确实很苇,不急不缓的,像船儿在靠岸。
知晓你得了病不敢打电话,写了一封信去。不敢明着说,绕着圈子鼓劲。春节前还互致了问候,怎么就突然到了生命的晚期?这消息来得实在让人叹息。电话由那边打来,还是那样的声音,说接到来信,很高兴也很兴奋,说朋友给了几个甲鱼,刚吃了一个,感觉不错,有了点儿力气,但听你的口气,那封信比甲鱼更增力气。
人其实是最脆弱的东西。你曾经宣称“任何长眼睛的东西都不吃”的,你是个极端的绿色保护主义分子,你对大自然充满了独特的爱心,你以“大地上的事情”作为终生写作的话题。我们在一起吃饭,满桌的山珍海味无法使你下箸,你看着比吃下去同样心痛。你一直想以自身的行为保护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然而自身却因长期的虚弱而走向生命的尽头。
那次邀你来参加中国当代散文创作研讨会,你乘坐的车子晚点,半夜1点去接,你正在出口处惶惶不知所措,说既不知在哪个宾馆,又忘了记联系电话,握你的手,细如女子,人高却马瘦,与你名字的谐音一点并不到一起。
其时你正观察着一个节气。二十四节气,必到一个地点采风、写作,那是一片土,麦穗正歌唱于5月。为两不耽误,我们互通了好几次电话商议。我知道你对生活过于认真,对自己过于认真,对爱情也过于认真。基于认真你才过于柔弱,经不住打击。你想不到爱情会从家庭中走失,更不会想到因不适去检查会查出肝癌晚期。你认真地对医生说,说吧,我有思想准备。有谁会时刻准备着去赴死呢?这时你非常想念你的朋友,想念爱情,你的意志很刚强,心理却像个孩子,你太需要这个世界的呵护。
从2月发现病症到5月告别尘世,短短三个月的金贵时光,苇岸,你饱尝了何样的人生滋味呢?
真想拿起电话,再拨通那个号码,一个声音还会传来吗……
2.生命的另一种方式
已经夜了,窗外正下着雨。
忽就想起了一片麦田,此时一定又染了一层新绿。朋友来电话,你的骨灰,在昨日已撒在了那里,是你经常与之交谈的地方。你在那里观察二十四节气,高兴或者寂寥时,常呆在地边,以一个生命对另一群生命对视与交流。
得知生命将去的时候,你仔细地计算过如何运用最后的时光。你甚至把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好似即将逝去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一个要出远门的孩子,你在以自己的细心与慈爱为他打点行装:换洗的衣服、洗刷用具,雨伞和书籍……是的,你一点点都考虑得那么仔细,包括最后关怀一次可爱的麦子。你的告别仪式上,有人朗读着《把我未曾得到的幸福赐予他人》,这是你送生命上路时最后的交待吧。
在生命离你而去的最后时刻,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你,你的邻床病友全都在痛叫着,而你却蜷腿坐在那里,紧紧拥抱着你的生命坚持不语,你知道生命的缆绳正一股股断裂,你实在割舍不下30年苦痛的生命。那生命随你来在世上过于单调,过于清贫,过于无奈。“大地上的事情”太多太多,你终是无法述说完尽。
你把自身化作一捧骨灰,让最爱你的人撒入大地。那骨灰连同一朵朵小花纷落在麦田里。麦子已抽穗,正念叨着一个好的收成。你的骨灰撒落的时候,麦子们惊喜地你欢我拥着。
你的生命换成了另一种生命的方式。
想起你离别生命的最后一段文字:“麦子拔节了,就像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开始显露出了男子天赋的挺拔体态。野兔能够隐身了,土地也像骄傲的父亲一样通过麦子感到了自己在向上延续……”
(又是一年新绿,想起一个朋友苇岸,每到一个时节,都会站在田野里。瘦弱的个子,被风抚动。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此文再表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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