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与冬雪
王剑冰
从遥远的山东半岛随父来到中原小城,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三轮车。人坐在前边,蹬三轮的却在后边,让坐在前边的人可劲地把视野里的东西看个够。
现在我就坐在这别致的三轮车上,喜滋滋地听着车轮与沙土路沙沙的摩擦声。左边右边的田地里,绿绿的麦苗、黄黄的油菜长得好鲜艳,一片一片地排不到边;一个一个的小村庄,近了又远了;沙石铺就的小路,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
八岁的我,一个人独享了这车子。
车子先自用漆刷新了,绑了大红的布带子,贴了金黄的大喜字,铺了崭新的厚褥子。蹬车的老伯,穿了一身干净的蓝布衣;我呢,自然也是从头到脚地像过年。胸前还别了红色的布条条,那布条条正在风中起劲地抖,像个永远也飞不走的红蝴蝶。
将要坐在我这位上的新媳妇是什么样子,她长得好看吗?房东大哥那大小伙多精神呀,人家又是东北阜新的矿工,说一口地道的东北话,白白净净的让我看了都喜欢。人家这么远回家来找个当地的姑娘作媳妇,还能不挑个好的?要是新嫂子模样赖了,连我这押车的都无光呢。
打昨天心里就慌慌了。房东大婶来找妈,让孩子给俺当押轿郎吧,图个吉利,也不用远里找去。妈自然答应下来,好好嘱了我这呀那的。
说是娶媳妇的花轿不能空着去,必得有一个男孩子押轿,媳妇才娶得来。轿子是早看不到的了,坐着这三轮车替代的轿子,随了前边领路的车子,也不知转了多长时辰,好容易踅进了一个绿柳白杨遮掩的小村子。
村头立时就响起了鞭炮声。
哪户人家门前的鞭炮也就响了起来。看热闹的人们,吵着笑着,拥着我们的车子直朝那庄户人家门前来。
这阵子,我好不脸红心跳,好像是人家把我娶进了村子,要么就是我来娶媳妇。反正这时的心情复杂又复杂。
下了车,被一脸笑的大嫂领进院,又领进了一间小屋。问叫啥,几岁了,一一低声回答。就有一张硬硬的毛票子递过来。说啥不要,从小妈就教不能要人家的东西,都戴红领巾了,就更不能贪了。推让半天,还是让我给扔桌子上了。不是这边一起来的大叔说是一定得收,那票子如何也不会塞回我的口袋。
嘴里一块糖还没嚼完,就来人说好了,行动了。就又听见鞭炮重新响起来。那时没有收录机、音乐唱盘,不像现在这般隆重。
等我出去,地位已经变了,被安排在一个自行车后座上。来的位置必是让新媳妇坐上,那车子也在:我们的前边先行上路了。
真想让车子骑到前边去,看看新媳妇是何等模样。这老半天了,给什么样的人押车都不知道。可这车子就是一个劲地跟着人家后头走真让人扫兴。
又是一阵长长的旅程,坐在自行车后边,就什么也不好再看,只一棵一棵的树向后跑着。慢慢的,我都快要睡着了。
好容易又是一阵鞭炮响,进城了,到家了。
又是一群人簇拥而来,热闹的对象已不在我,而是那个新媳妇乘坐的三轮车。他们对于谁是新媳妇的押车郎根本没入心。倒是不知哪飞来的楝树的青果子,让我的脑袋上挨了几颗,好疼。
仪式开始了,终于看清了跟我有关联的那位新娘子,真真的那般好看,她穿件水红的缎子袄,越发把脸蛋衬得粉粉白白。
这段时间,新媳妇的脸就未抬起来,没奈何被人拥着跟房东大哥对拜时还碰了个响头,让人发一阵欢笑。也不兔让人生一丝爱怜。
可不就是,还没等仪式结束,就有那些半大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妇,拿着楝树果子,捏着黑锅灰,辣椒面的向那新娘子进攻了。
新娘子抱头跑进洞房,人们便追进洞房,任挤了手踩了脚的小人儿在门口哭叫,欢笑吵嚷早把他们的声音盖住了。
我真气这种风习,还说这样闹是好事。我挡在里屋门口,想起一点作用,终是力不从心,眼看着。那些人涌进屋里。
新媳妇抱着头,缩在床角,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恼也不是,怒也不是,反正人家得用摸了锅底灰的手蹭你的脸,用辣椒抹你的嘴,用青楝果子砸你的头。
还有的小孩子,穿着鞋子早上了床,翻腾着新铺盖,撕破了新被子,找出边边角角的花生果子来。
我挤在中间,推搡着他们,偷偷替新嫂子出气,却不知何时也被人抹了一脸黑锅灰。
后来就听有人冲新媳妇喊:“还不快脱鞋了”新媳妇这才弯腰一抖鞋子,抖下一堆分币来,人群哗地一声,小人儿就扑在地上抓摸起来。才有几个嫂子样的人拉着新媳妇逃走。
这时再看,那般红润的一个人儿早成了一个黑花脸了。呀,她哭了,满脸的泪水直淌呢!有人说了: “人家在家哪受过这么折腾呀,这几天还带着病呢。”
“装的装的!”有人还是不肯放过。反正今天要闹够的。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蹑手蹑脚扒开新嫂子的屋门。她正在屋洗着什么,看我一笑,说:“进来吧!”
那屋里一股淡淡的清香。小屋不亮,却千干净净的让人心爽。
我想说,昨天还是我给你押的车呢。却不好出口。
她拿糖我不要,拿果子我也不要。我看着她的脸上,早干干净净红红润润的了,又像一朵新开的花儿。我想说,昨天我一直在暗中帮你呢。想说,你病好些了吗?
也不好意思。竟不知怎的先自羞红了脸退了出来。她也就比我大十来岁吧。
此后没几天房东大哥就回东北了,留下一个新嫂子独守空房。
新嫂子人很勤巧,一个人照顾公婆料理着家务。她编的草篮子草垫子好看着呢,除自家用了还送人。我们许多人住的大院子总是那么干干净净,总是她一早一晚挥动着扫帚。
两年过去了。大哥也就过年了回来一次,她也去过两次东北。多数时间,只是她一个人守着一个小屋。当我们上班上学,她公婆下地干活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守着好大的一个空院子了。
她还总是那么勤巧,那么年轻红润。只是衣服没那么鲜艳了,多是穿一件学生蓝布褂,倒也衬人。
我从没见过她高声说过话,跟谁拌过嘴。即使叫鸡叫猪,也声音细柔得跟唱歌一般。这中间我也发现过秘密,她一个人偷偷哭过。那次她婆婆叫她,她就边抹着眼睛从屋里出来,边往婆婆的屋里走。房东大婶对媳妇一向都好。准是她一个人太没意思,太想房东大哥。
有时我想了,我要是个女孩子,就过去陪她,晚上同她说说话。我想不明白,她怎么没养个孩子呢?
我们搬走的前一年,新嫂子终于跟房东大哥走了,去了大东北了。真高兴她和房东大哥团圆了,去过幸福日子了。
她一走,院子里总像空了些什么。落叶多了。鸡粪多了。冷冷的寒风多了。后来就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白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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