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腔响远
凸 凹
一如有痛苦的地方就有呻吟，有疲累的地方就有歌声，古风流长，人情摇曳的山村，自然就有自己的戏剧。
故乡的戏剧，雅驯的名号叫“京西梆子”，本地人的称呼则是“山梆子”。
山梆子一说，更接近品性，便被叫得普遍。山里人率真、耿直，戏曲的腔调就纵情、高亢。唱段一起，就弄高声，好像把整个人都狠狠地甩出去，撞到山壁才往回折，然后再哼哼唧唧。哼唧的背后，是回味无穷的人生快乐。
对唱戏最上心的，自然是妙龄男女。山里人本来就长得清秀，若再施些粉黛油彩，穿一袭戏装，在戏台上一走，就好看得很，就惹台下的男女倾慕。于是，村里的青年男女，都会唱一些段子，都会走一场两场的步子。唱连台戏时，就都要争扮相。还有，素日里，老人们对自己的儿女看得极严，相互倾慕的男女若想凑到一起，就很费些周折。而唱戏的时候，人群熙攘，热闹如沸，老人们自己已沉浸其中了，就忘了别有所想的儿女，彼此倾慕的，就顺势聚在一起。由此看来，戏剧的本质是给被禁锢的心灵以舒缓的自由。
五叔是唱小生的尖子，与他搭对的，正是与他痴恋着的刘玉芝。初二晚上，五叔和玉芝唱《寻夫记》。其中，玉芝有长长的一段大哭腔：“一更的一点月牙儿高，寻夫佳人泪花儿飘；盼夫盼到年关到，见一见我儿的父哇，不枉走一遭，不枉走一遭......”
玉芝唱着唱着，想到素日里与五叔聚会之难，便酸水浸了心肝，涕泪汹涌遮面，一念二叹三咳咳，把个寻夫的寡女唱真切了，惹得台下老少呜哇成一片。
戏自然要演到团聚，五叔在幕后已被玉芝唱得泪眼婆娑了，上场时自然真情荡漾，便与角中的玉芝死命地抱在一起。
台下，玉芝的爹顿觉出个中滋味儿，便吼：“孽畜，演戏就演戏，还真抱！”
台下便有些乱，台上的司鼓就急了，冲玉芝爹呵斥道：“你捣的是哪门子乱呢，再不住嘴，就把你轰出去！”
玉芝爹便矮了身子，半羞半恼，也恨也怨。
戏虽散场，玉芝和五叔的爱情却爆发得不可收拾。由此可以看出，生活孕育了戏剧，戏剧推进了生活。并且，由于生活的难与苦，是无能力改变现实的这群人，更愿意在戏里生存。
一如糖甜到深处就感到酸，山梆子唱到甜处自然就感到了缺陷。它最明显的缺陷就是硬，缺少跌宕与委婉——高亢明亮有余，余音绕梁、耐人回味的意境不足。也不迁就嗓子，吼过几场之后，就嘶哑，使人感到遗憾：快乐尽管快乐吧，为什么还附以苦？
幸运的是，这里比邻河北省涿州，那里行世的戏剧叫河北梆子，是全国著名的剧种。它的唱腔，既高亢明亮，又哀婉悠长，种种的好处，耳朵是听得出的。村里的有心人就常到涿州去看戏，一是享受，二就是偷——偷一些调门，回来嫁接。有心人中有个更有心的，叫李成存，他看上了一个唱青衣的角儿——柳棉桃。柳棉桃主演的《大登殿》《秦香莲》，他都耳熟能详，且每个唱段都能接着茬口唱下去，便把这韵味带回村里。
因为是常客，柳棉桃也认识他，戏外相遇，忍不住朝他嫣然一笑。这一笑，让李成存失魂落魄，回到村里连续几天都窝在炕上。
一如乱世只有刀剑，唯有盛世才有琴弦。内乱开始，梨园封闭，柳棉桃也因出身不好，被戴上“反动戏子”的帽子，有一天竟被人架到高凳上，玩“坐飞机”的把戏。斗得性起，有人踹翻了板凳，她跌下来，跌得颜面出血，一条腿也折了。李成存冲进人群，把她抱起来，一只抱回村里，把她“藏”在家里。
柳棉桃的不幸，却是山村之幸——虽然村里的戏场也被叫停，但并不阻止人们在生活中唱。村里的戏迷纷纷前来，听她唱念，并心仪拜师，谦恭地学下来。徐徐地，山梆子的硬，得以软化，愈加好唱、好听。
柳棉桃一早一晚都要在崖畔上练嗓。一如是溪水就自然要流淌，是花朵就自然要开放，练着练着，她收束不住内心的冲动，整段地唱起来。山村静寂，山风清越，她的唱腔就显得格外妖娆。村里人说，到底是专业剧团的，开口就是一个清澈，能把人心中的疙瘩唱舒展了。
伤愈之后，人们不忍她走，认为她本来就应该属于这个村子，不然一个陌生的山外人，怎么会一走进这里，就在心窝子里留下感情的根须了呢？便撺掇李成存有个动作，把一棵游走的树，栽在山里，使其繁花满树，悦人眼目。（未完待续）
——选自《读者》20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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