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董(下)
葛
亮
这时候,我已经跟着老董学书法,与老董走得近了。我家的藏书,爷爷在世时被毁过一些,失散了一些,但老家陆续又寄来一些,皖南的梅雨天漫长,虫蛀水浸了,品相就不是很好。父亲就都送到老董那里。我呢,喜欢的小人书,《铁臂阿童木》《森林大帝》,翻看久了,也送到董老伯那儿去,老董一视同仁都给修得好好的。
有时,他看着我练书法,不发一言;有时他会俯下身,握住我的手,很慢地,引着我写下刚才临写的笔画,作为演示。这一切,都在安静中进行。唯有一次,我听见他在身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毛毛,读书的人,要爱惜书啊。”我回过头,看见他拿着我那本散了架的《森林大帝》,正一页一页地将书页的折角捋平,然后小心地放在那只里面灌满铅的木头书压底下。那郑重的神色,如同对待一本珍贵的古籍。
这年秋天,父亲接到了小龙的电话:“毛羽,这个老董,差点把我气死。”父亲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馆里昨天开了一个古籍修复的研讨会,请了业界许多有名望的学者。我好心让老董列席,介绍业务经验。结果,他竟然和那些权威叫起了板。说起来,还是因为省里来了本清雍正国子监刊本的《论语》,很珍贵,可是书皮被烧毁了一多半。那书皮用的是清宫内府蓝绢,给修复带来很大难度。本来想染上一块颜色相近的用镶拼织补的法子。也不知怎的,那蓝色怎么都调不出来,把我们急得团团转。外省的专家,都主张将书皮整页换掉。没承想老董跟人家轴上了,说什么‘不遇良工,宁存故物’,还是修旧如旧那套陈词滥调,弄得几个专家都下不了台。其中一个,当时就站起身要走,说‘我倒要看看,到哪里找这么个良工’。老董也站起来,说‘好,给我一个月,我把这书皮补上。不然,我就从馆里走人,永远离开修书行’。”
父亲找到老董,说:“董哥,你能回来不容易,为了一本书,值得吗?”老董将手中那把修书用了多少年的乌黑发亮的竹起子,用一块绒布擦了擦,说:“值得。”
后来,父亲托丝绸研究所的朋友,在库房里搜寻,找到了一块绢。这块绢的质地和经纬,都很接近内府绢。但可惜的是,绢是米色的。老董摸一摸,说:“毛羽,你帮了我大忙了,剩下的交给我,我把这蓝绢染出来。”父亲说:“可这染蓝的工艺已经失传了。”老董笑笑,说:“凡蓝五种,皆可为靛。《本草纲目》里写着呢,无非‘崧、蓼、马、吴、木’。这造靛的老法子,是师傅教的。我总能将它试出来。”
此后很久,没见着老董。听说这块蓝染得并不顺利。白天他照旧出摊儿修鞋。馆里的人都觉着奇怪,毕竟一个月也快到了,他就是不愿意停摊儿。
老董到底把那块蓝绢染出来了。据说送去做光谱检测,色温、光泽度与成分配比,和古书的原书皮相似度接近百分之九十。老董成了修书界的英雄,图书馆要给老董转正。老董摇摇头,说:“不了,还是原来那样吧,挺好。”他白天还是出摊儿修鞋,晚上去馆里教课,周末教我写书法。
可是,一个周末,傍晚时父亲去老董家,只见门开着,老董坐在黑黢黢的屋子里,也不开灯。父亲说:“董哥,没做饭啊?”老董没应声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父亲又喊了他一声。老董这才抬起脸,定定地看着我们,眼里有混浊的光。父亲四顾,问:“孩子呢?”老董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送走了,给她妈带走了,是亲妈。她妈当年把她放在我的车上,我寻思着,总有一天她妈会找回来的。她妈要是找来了,我恰巧那天没出摊儿,可怎么办!十二年了,她妈总算找回来了。”父亲一愣,说:“你养她这么多年,说送就送走了?”老董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那人家里看了,是个好人家,比我这儿好,那是孩子的亲妈。人啊,谁都有后悔的时候。知道后悔,要回头,还能找见我这儿,就算帮了她一把。”老董起身,从碗橱里拿出一瓶酒,倒上一杯,一口抿个干净,又倒了一杯,递给父亲,说:“我该歇歇了。”
老董没有再出摊儿修鞋。图书馆里的工作,也辞去了。后来,他搬家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次年春节前,我收到一只包裹,从北京寄来的。打开来,里头是我的小人书,《森林大帝》。开裂的书脊补得妥妥当当,书页的折角也平整了。包裹里,还有一把竹起子。竹起子黑得发亮,像包了一层浆。(全文完)
——选自《读者》20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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