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不靠(上)
冯骥才
文人圈子,有个人既在圈子内又在圈子外,这个人叫汪无奇。他人长得周正,不流俗,平时喜欢穿一件天青色的长衫,净袜皂鞋,带点儿文人气,却不是文人。
说他在文人圈内,只是说文人们都知道有这么一个造笔的人,造的笔讲究好使,写字画画居然都挺好。说他在文人圈外,是很少有文人见过他,更少有人见过他的书画。说白了,他有些飘飘忽忽的小名声只是在文人圈内偶尔传一传而已。
他爹原在安徽徽州造笔。徽州的笔好,那时,天津的笔庄、笔店都从南边进货,他却看好天津这个四通八达的码头,举家搬到天津,就地造笔。店名起得好,叫作“一枝春”,地点在针市街,临街四五间屋,后边一个小院,前店后厂,吃饱干活,日子过得不错。汪无奇自小跟着爹学手艺,长大随着爹干活。他天生好书画,又有悟性,无师自通。但他不在文人圈里,书画是好是坏,谁也不知:别人说好说坏,他也不在意。他有个性,自己随爹造笔、卖笔,活得开心,并不求在书画上出人头地。父亲过世之后,他照旧这样干活养家,以书画自娱。他挺喜欢这么活着,轻松又能保持自我。
汪无奇造的笔是徽州笔,分为羊毫、狼毫、兼毫三种。他自己写字作画用的却是自制的鸡毫笔。鸡毛是从家里养的公鸡身上拔下来的。他画画走石涛、八大山人一路,写字偏爱南北朝的游僧安道一的隶书。人不受拘束,书画也随心所欲。
可是他没想到,外边虽然没几个人见过他的字和画,却有不少人说他的字和画好,渐渐竟还有“奇才”“怪才”“鬼才”之说。他偶然听到了,一笑而已,只当人家拿他打趣。
可他不明白,那些人念叨他干吗?自己不过是一个造笔的,画好画坏跟谁也没关系。他写写画画只是为了自己一乐,只要自己高兴就得了。
一天,锅店街上的于三找他。于三迷字画,喜欢用一枝春的笔。这人在书画圈里到处乱窜,三教九流全认得。今儿他一来就嚷着说,城里书画圈一位叫盛登云的大名人要见汪无奇。他还说:“人家的画不卖银子,只卖金子。想得到他的画今年付了钱还不行,后年才能取到画。可人家点名要见你,叫我领你去。”
汪无奇很好奇,说:“我卖笔,又不卖画,见他干吗?”
“又不是你要见人家,是人家要见你,才叫我来找你,见见面总是好事,说不定人家是看上了了你家的笔呢。”
汪无奇没见过大名人,怕见大名人。一听说人家可能看上了一枝春的笔,便随于三去了。他走进盛登云家的大门就懵了。这房子、门楼、客厅、排场、摆饰,还有盛登云那股子牛劲,都叫他犯怵,只想走掉。他发现盛登云的眼珠是白的,这人怎么没黑眼珠,好像城隍庙鬼会上的白无常。后来盛登云瞥他一眼,他才看见这人有黑眼珠,不过眼睛一直朝上,不屑看他而已。既然瞧不上他,为何还要请他来?
而且,盛登云没有请他坐,自己却坐在那里,旁若无人,一个劲儿地夸赞自己。他还没见过这么夸赞自己的。盛登云说秦祖永《桐阴论画》中把画分作“逸、神、妙、能”四品,他说自己早在十年前就把“逸”字踩在脚下了。于三好奇,问他:“那么您是哪一品呢?”
“自然是极品了!”盛登云说完,仰面大笑,直露出了嗓子眼儿。
汪无奇不再听他说,而是侧过去看挂在他家墙上的他的画。不看则已,一看差点儿笑出声来。汪无奇心想,画这样的破画也算名家?于是,他不想在这里受罪,告辞出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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