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在宥》节选
(2016-03-23 20:0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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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二元论无差别不二论自我觉察 |
分类: 伟大的道.老子.庄子 |
原文: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山,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间居三月,复往邀之。
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行将至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
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无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士。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昬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现代白话文:
黄帝做了十九年的王,号称天之子,令行天下,尊贵无比。但一听说广成子居住在“空同”山上(空=“寂”,同=“一”),就赶紧前往拜见。一见面就说:“我听说您已大彻大悟,所以冒昧地想讨教,那道的精华。我一心想获取天地灵气,来帮助五谷生长,以便养育百姓,使得国家昌盛。同时我还希望能控制阴阳变化,能够有神通来使众生心想事成,满足众人的愿望,要实现这些愿望,我该怎么做?”广成子回答说:“你想了解那道的精华,其实你是想知道万物的根本存在本体;你欲求“主宰掌控”,那是想利用万物,试图盗取万物来满足你局部的私利。自从你治理天下,天上的云气还没完全聚集就提前下雨,地上的草木还没枯黄就提前飘落,太阳月亮的光也渐渐地暗淡。你嘴上说的好听,你是为了众生福祉,其实你是欲望膨胀又试图走捷径的人,你内心是狭隘偏斜的,又怎能跟你谈论大道!”
黄帝听了这一席话,无地自容,便退了回来。于是,舍弃了王位,找了个没人打扰的地方,铺上白茅草,独处静思,谢绝交往,闭关反省,三个月后,黄帝又再次跑去求教。
广成子头朝南,脚冲北地躺着,黄帝则恭顺在下方,双膝着地,跪着行进,叩头大拜,行了大礼后,问道:“听说先生已大彻大悟,冒昧地请教,怎么修养自身,才能活得长久,永恒不死?”
广成子一下就挺身坐起来说:“对了!这样问就是真话!不再装腔作势了。本来嘛,你关心的就是自己,就是生命永恒嘛,何必扯那些虚伪的陈腔滥调呢?来来来,坐近些。你真诚,那我就有兴趣同你谈谈,讲讲自我认知,讲讲永恒的真生命,讲讲“道”。
那绝对存在的指向,是幽深黑暗,象黑洞一样;那真实存在本体,纯一,寂静,无知觉也无体验。没有视觉,也没有听觉。内在怀抱着“意识”但它自身始终宁静,运转支持着整个完整一体的“意识”。形体自然顺应正道。倘若宁静,倘若完全完整,不被外在具体形象的变化所累,不被心念活动吸引,卷入其中摇摆,这样就可以返璞归真,归回永恒本体的本来元态。眼睛什么也没看见,耳朵什么也没听到,内心什么也不知晓,你的永恒存在,那本元的“元神”,自发自然的推动支持这一体全部的形象变化运转,这一体全部的形象变化运转才永恒持续。去感受那始终在当下,你内在深处的真实,不在乎,也不介意一切身心活动变化,刻求掌控和操纵你的身体和思想意念活动,必定失败。我引导你来到纯粹观照的本位上,直达那纯阳的观睹状态,纯粹的观睹,观看和见证身心内外的一切活动变化现象。我引导你进一步融入那幽深渺远的黑洞之门,回到那纯阴无显的彼岸---本元真实存在。宇宙天地是有房舍的,有容器的,那就是阴阳二元流动变化的老家;驻守在你的“我在”上,万事万物自然成长,自行其事。我住守于那混元一体的本根,安居于阴阳二元和谐一致性运转交互之中,所以我涵养德性已一千二百年,而我的外在身体形相不曾有过衰老。”黄帝再次行了大礼叩头至地说:先生所说的“我”,指的是这混元一体的宇宙吧?”
广成子又说:“对!来来,坐近些,我得告诉你,万事万物是一体,整体连续的变化,无穷无尽,然而人们却分割开,认为这宇宙有边界,有尽头,还认为有另外的宇宙实体;宇宙间的事物,人是不可能全部探测的,但人却认为“人是可以了解全部的”。这不是自大是什么?明白那无“道”名的真实存在,就知道它天上地下独一独尊;不明白我这话的指向,那么他只能抬头看到日月的光亮,低头看到泥土,迟早归于泥土。如今这万物昌盛,然而都生于“土”,最终返归“土”,所以我将删除你,融入那“无穷”的无门之门,遨游于“无极”之表。我将与日月同光,我将与天地共存。抓住这个“我”,试图掌控,就好像咬住了钓鱼钩,被鱼线吊着!放下这个误认为能够掌控的做者“我”,不在乎,不介意,那就是幽静深远啊!人的终点就是死亡,而这真实本元的[我]则无生也无死,独一独存啊。”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倖也,几何侥倖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古“容”)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世俗人都喜欢别人认同自己,讨厌别人违背自己。认同自己的,就满意,就拉拢,违背自己的,就不满,就打压排挤,这种党同伐异的内在含义,那内心是渴望突出自己高大上,追求自己出类拔萃,与众不同。然而,一心只想与众不同的人,又何尝真的与众不同呢?何曾真正超越众人呢!随顺众人之意,得到众人的认可,同流合污,就获得一种力量感,带来一种安全感,可是个人的那点见识,怎么也不如整体,怎么也不能和意识的整体信息容量相比。渴望治理邦国的人,也就只是把“尧舜禹”三王那些“起到正面效果”的部分打包到一起,幻想凭借这些理念就可以治国,完全没看到那“正面效果”同体背后的“负面和后患”。这是拿着别人治国时误打误撞,“侥幸”成功的方法,当成某种百分百有效的掌控法则,真的是“人”
---在“做”治国的事情吗?把当时的“侥幸”,当成绝对有效的方式,有多大机率真能保证不沦落于“丧国”的呢!他们能长保国家的机率,不到万分之一,而丧国的几率则是百分之一万啊。可悲呀,他们不知道真正吐生万物的根本,不知道谁真正拥有这土地,谁真正在推动和控制着这土地上的一切!
真正吐生万物的根本源头,必然包含浩瀚万物。吐生万物的根本源头,它包含浩瀚万物“多样性”,吐生没有特定条件限制,才具有“多样性”,正因为它“无条件”限制的吐生万物,于是各种各样的事物发生,正因为它不是围绕和突出某一局部来掌控,所以它才能够掌控全部整体,使得所有多样性的事物都“整体和谐一致”。一定要弄清楚,真正控制万物“多”样性发生和“一”体演变的,那根本不是表象上发生和变化的这些事物,它岂止是单单推动管理“天下百姓”而已呢!这根本,它无处不在,它出入于东南西北上下的所有地方,游荡于整个世界,它独一独存,独来独往,它独一拥有一切百姓,一切众生,一切万物,一切的一切事物都在它内。拥有一切万物而又独一存在的“人”,那称得上,天上地下唯他独尊了。
这独一的“大人”,它的功能效果,就好像“模版”投射出的“具有具体形态变化的影象”,就好像推送讯息和震波,弥漫出“各种反馈回响”。只要有请求,它就一定给与响应,竭尽它内在包容的无量无边信息,竭尽其自性本能,为天下万事万物分配资源,匹配调和,让天下万物整体和谐一致。可是它本身毫无声响。
这本根存在,它本身无声寂静,运转起来的效果就无极无限。它推动引领着你,来回往复于“纷纷扰扰,眼花缭乱,异彩纷呈”的游戏世界,从而在这无始无终的浩渺游戏世界里嬉戏。出入并不真有空间边界,时间上也并不真有过去从前;以其无穷的容纳和推演,营造出无穷多生命形体,然而这多样性,却是和谐一致的宏大“一体”。这宏大的“一体”运转,并不真的有所谓的“个体自我”。既然没有任何孤立存在的个体自我,怎么可能真有某个人能有所得?怎么可能有某个人真的拥有过什么呢?看到有“个体自我”,有各种实体存在的有形事物,那是梦里的你;看到根本没有“个体自我”,也没有任何事物是实体存在的,这就和宇宙和谐同一。
*部分引用流沙河先生的文字进行了增删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