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钗掀帘子进来,见宝玉和蒋玉菡在炕上紧抱着翻滚,捂着脸嗔道:“作死啊,羞杀人了。”急忙往外头走。宝玉和蒋玉菡唬了一跳,赶紧下炕到门外探看,只见宝钗红着脸往袭人屋里去了,都有些懊悔羞惭。蒋玉菡追到袭人屋里,正见宝钗一声不吭跟袭人在铰鞋样子,笑道:“我过来瞧瞧你们的鞋做好几双了。”袭人道:“我看你是才待了几天了,又憋不住要出去了。要走你就走吧,我也不管你了。”蒋玉菡道:“娘子何苦又咒我,这些日子也没有见过你露个什么笑脸,总是脸绷的紧紧的。”袭人道:“我懒待说,你出去逛去吧。”蒋玉菡笑道:“宝姑娘今儿怎么不帮着他说了?”宝钗道:“你们夫妻俩的事我犯不着插嘴。你放心,以后我不再说你和宝兄弟了。男人们都是心口不一,今儿说改了,明儿又犯病了,说一百遍也没有用,不如不说。”蒋玉菡笑了笑出去了。宝钗起身掀开帘角,见他走远了,转过身道:“他心里有病,怕我告诉你知道,巴巴的过来一趟。”袭人纳罕道:“哦,倒是你说说,又是什么事?”宝钗道:“只是你别跟他闹,传了出去名声也不好听。”袭人道:“放心,我岂是那不明事理的人。”宝钗在他耳边嘀咕了半天。袭人听了,如被雷击了一般,不觉掉下泪来道:“咱们怎么都摊上这样的男人,料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闹也无益。”宝钗道:“由他们去吧,咱也管不住,丢死个人了。”两个都拭泪长叹,抱怨自己的命不好。
暂时言不到这边,且说刘姥姥在集上买齐了东西往路上走。板儿又嚷着腿乏了,要在亭子里坐一会儿。刘姥姥也觉脚酸腿沉,把包裹往亭台上一放,和板儿先歇口气。只见两个汉子边坐边指手画脚说着什么,偶尔听见什么贾家被抄,家破人亡了,吃了一惊忙打断道:“两位大爷,请问你们说的是那个贾家败了?”那两个汉子道:“你老人家是从那里来的,竟连这都不知?俺们说的是金陵城的贾府,早已经家败人亡了,抄家的抄家,充军的充军,杀头的杀头,抢劫的抢劫,害命的害命,不死绝了也差不多了。”刘姥姥和板儿都诧异要二位讲的清白一点。那两个汉子便把贾府近几年的事说了一番,只说的刘姥姥拿袖子擦泪,因又探道:“听大爷们说他们家的凤哥儿在监牢里吊死了,可知道他的女儿到那里去了?”那二人道:“你说的是贾琏的女儿吧,就在咱这渡口上待着,也该有一年了。说来也可怜,豪门势败,无处可逃,自个儿投身青楼,做了风尘女子。”刘姥姥听了含泪大惊道:“大爷莫要骗我老婆子家,他不会到那脏地方去的,你肯定听错了。”二人道:“绝无虚言,胡员外曾多次到烟香院去过,说这妮子年纪小,又是入行不久,就多光顾了几回。也曾问过他是那里人氏,他自己说是贾家的人,他娘亲叫做王熙凤。”刘姥姥哆嗦着擦泪道:“巧哥儿受苦了,父母都死了,他又投到那场合里,好个命苦的丫头啊!”不禁放声大哭。板儿也陪着落泪。那两个汉子见他伤心,都道:“老妈妈去过他家不成,或是竟是他们家亲戚?”刘姥姥道:“是有些瓜葛。”又对板儿道:“姑奶奶以前对咱有恩,施舍了不少银子给咱。现在他家败了,人也都亡故了,巧哥儿又落到这步田地,咱说什么也得把他赎出来,咱不能忘恩负义。”板儿道:“那咱就启程吧,就是不知烟香院在那儿。”那两个汉子道:“就在那州南一条街上,有一个乌衣巷,你到里面一找就看见了,挂着几个大红灯笼。”刘姥姥边擦泪边把板儿拉了起来,又往渡口走来。只见秦淮河上夕晖斜照,秋风凄紧,烟水泊客船。数丛沙草,三两只鸥鹭驰飞。客登舟楫马嘶鸣,渔人划双棹。刘姥姥叫板儿回去多取些银子,他自个往乌衣巷来,见巷子里挂着大红灯笼,从里面进进出出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和几个嘻笑的客官,便知定是这儿了,便踱了过去,要往院里走,被把门的壮夫拦住了,问他找谁。刘姥姥笑道:“给太爷道个万福了,我找这里的老板娘。”把门的瞪着眼道:“这里是男人取乐的地方,你一个老婆子家进来做甚?老板娘那有你这样的亲戚?穿的倒还差强人意,就是这付老脸怎么象是打那乡旮旯里来的,敢是个种地的不成?”刘姥姥不觉动了气道:“庄稼人又咋啦?如今我做了生意,又买了地盖了房子,还雇人种了几亩田,多少也是个东家了。大兄弟不就是要我拿银子通融通融吗,我有的是!”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绽银子要塞给他。那人笑着推辞道:“老妈妈别生气,我不要你这银子。你要找人我给你禀报去,你老先在这儿等着。”说着进去通报去了。刘姥姥伸着头往院子里瞧,只见里面的人穿的花花绿绿的看花了眼。过一会儿,鸨母出来扶着门框剔着牙道:“是谁找我啊?”刘姥姥道个万福道:“给老板娘请安了。”鸨母瞟了他一眼道:“你是谁呀,不认识,到这儿来干什么?”刘姥姥道:“我是花钱赎人的。”鸨母听了道:“看这费工夫的,来个穷婆子来赎人,我那有闲心跟他瞎扯!”转身要走。刘姥姥忙上去拉了衣裳道:“我大老远诚心诚意来赎人,怎么是瞎扯呢!”
鸨母道:“别拉我衣裳啊,瞧你那手脏的。既然要赎人,就进来一说,银子不够了可不行。”刘姥姥道:“有银子,有银子,老板娘放心。”于是跟他进了后院房里。鸨母坐了问道:“你要赎那个,说来听听,我叫他出来见你。”刘姥姥道:“你这里有个叫巧哥的吗,就是贾家的孩子。”鸨母道:“是他呀,来人,把巧姑娘叫出来。”下人答应一声到外头去了,不多时把巧姐推了进来。刘姥姥打量半天,见他脸上涂脂抹粉,擦着胭脂,目光却怔怔的带一丝愁意,正是巧姐,长成个大姑娘了,含泪叫了一声:“巧哥儿,你受苦了,姥姥来赎你了。”巧姐呆愣着望着他道:“你是谁啊,我不认识啊。”刘姥姥道:“孩子,你那时小,还不记事。我是你的远房亲戚,你该叫我姥姥的。”巧姐猛然想起以前父母说过有个刘姥姥到过他们家,他的名字就是这个姥姥起的,不觉大哭着扑到刘姥姥怀里。刘姥姥也不住擦着泪。鸨母不耐烦道:“银子带来了没有,光哭个什么劲。”刘姥姥道:“孙子回去取银子了,明儿过来。我先在客栈里住一夜,老板娘等好了。”鸨母道:“那你快出去吧,等明儿带了银子再来。说好了,得一千两银子,不然就滚蛋!”刘姥姥道:“一千两就一千两。巧哥儿,你等好了,明儿姥姥来接你。”巧姐含泪答应了一声。刘姥姥蹒跚着出去了,在集上的客栈住下了。第二天早早起来,在渡口吃了饭,站在柳树下等板儿过来。直等了一个时辰才见板儿急急忙忙赶来,把包裹交与刘姥姥。两个往烟香院来,把银子交给鸨母清点了。鸨母把巧姐一推道:“走吧,你姥姥赎你了。天天也不听话,使也使不动,服侍客人也不尽心,留着也是赔钱,走了也好。”巧姐哭着跪谢,被刘姥姥急忙扶起,一手拉着一个往渡口来。一路上巧姐哭骂舅舅和蓉蔷不停,说自己是被狠舅奸兄所卖。刘姥姥听了气的浑身乱颤,道:“这算什么一家子骨肉,简直连牲口都不如!”又问巧姐吃过没有,带他到饭铺里吃了饭,便要带他到城外乡下自己家里去住。巧姐道:“姥姥恩情终生难报,只是孙女惦记着家里,想回去再看看。”刘姥姥道:“我也怪想着老太太、姑奶奶他们的。虽说人不在了,可园子的一草一木都叫人想的慌,我陪着巧儿回去看看。”便要三进荣府,雇了马车往金陵赶来,只到了未时才颠簸着来到贾府北门。三个下了马车,流着泪往大门望去。只见荣府大门石狮子犹在,三间兽头大门涂抹的脏兮兮的,画了些人脸猫狗;匾额歪斜着要掉下来,不见了簇簇轿马和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看门人;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有两个老者拿了草纸匆忙到园子里去方便;几个小孩子骑在石狮子上打闹,还有一个正在拿脚去蹬大门;墙头上也骑着两个小孩子。刘姥姥和巧姐、板儿踏进园子,却见多了些残垣断壁,枯草摇曳,落叶遍地,煞是凄凉宁静。雕梁画栋破损缺失,游廊厢房不见挂着各色鹦鹉画眉,只有几只麻雀停栖。穿过一条大甬路,进了荣禧堂,却见大紫檀雕螭案上铜鼎蒙尘;桌翻椅歪,墨画被人扯烂,便知感叹。又来至贾母房中,不见了珠围翠绕之人,只看见屋里摆设齐备,听不到往日笑语欢声。刘姥姥想起当年情景,鼻子一酸,大哭道:“老太太、姑奶奶,老身今儿又来看你们了。怎么一个个都去了,留下我这老妖精还活着。我把巧哥儿带回来了,姑奶奶,你看看巧哥儿吧。”说完哭的堆坐地上大放悲声。巧姐、板儿也大哭起来。刘姥姥扑到案上泣个不住。板儿拽他不住,任他哭了一会,三人才又到别处看了看,皆是触景伤情,心里着实感伤。刘姥姥陪巧姐到贾琏院里看了看,更是牵动旧情,号啕大哭。巧姐到了自己房里伤心去了。刘姥姥想起平儿等如今都不在了,只哭的肝肠寸断,死去活来。三个又到宁府看了,皆是一样的哀痛。巧姐道:“刚刚在那府里看见几处住着人,都不大认识,想是别处还有人住着。咱们到大观园里看看还有没有人住着。”谁知到了园子里一瞧,更是苍凉萧条,不见一人。巧姐不免大哭了一场,又到各人屋里看了看,忽然看见贾蓉、贾蔷说笑着从那边走来,吓的忙躲到一边。因到怡红院一探,忽见王仁在里面翻找东西,悲愤盈怀,上去指着骂道:“好个狠心的舅舅,不问骨肉亲情,把外甥女卖给妓院,连猪狗都不如!”王仁吓了一跳,道:“巧儿怎么回来了?”巧姐道:“幸亏恩人相救,不然终生也报不了仇。”说完扑上去又抓又打。王仁一边躲闪一边道:“是你哥哥指使的,你别怨我!”说完急忙跑了出去。板儿也握紧了拳头去追他,幸亏王仁腿儿跑的飞快,没有被追上。巧姐往那边望了望,又哭道:“我明白了,如今这园子被这些畜生霸占了,我为园子一大哭!娘亲在天有灵,也来看看吧,这里不是咱们的地方了,都是强盗的天下了。”不觉哭的死去活来。刘姥姥好歹把他劝住了,三人又往惜春房里来。刘姥姥在惜春房里翻出一张画来,哭道:“四小姐手巧的很,把个园子都画下来了。我拿着回去,以后时常看看这画,权当又把园子逛了一遍。怎么四小姐那样一个聪明灵巧的人却出家了呢。”不禁长叹一声,泪如雨下。板儿把大观园图卷好了,放在包袱里带着。三个离了园子,出了贾府,叫了马车,往乡下去了。
且说刘姥姥的村子在城外的小王庄,一听说王家带回个公府小姐,都挤了一屋子的人来瞧,都说:“这闺女真俊,怎么好好的就家破人亡了呢?”刘姥姥拿出大观园图给大家看,笑着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