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在改变着,如果回首,我一定会吃惊不小。
真的要到现在这个年龄,才能言说趣味——我说的是“隐约”。当我目视、耳听没有把握的时候,我就想起隐约。的确,这个词可以涵盖许多不明之物。
明快,足以使目视、耳听一清二楚。我曾经那样迷恋白昼的明快,什么东西在我的眼里都毫厘不可逃逸,使我在白昼的怀抱里充满着快乐。夕阳落下的时候,昏黄弥散,目视开始蒙上了薄纱,以至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世间居然有这么大的帷幕,遮蔽了白日敞开的一切。入夜时分,风衔着枯干的菩提叶在地上摩擦,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草丛、树杈、檐头、瓦顶,住处破旧的院落,此时都让我瑟瑟发抖,那么多狐疑的摇动、声响,是什么触动了它们,缘起又是些什么,我无法得知。夜晚的世界超出了我有限的认识,它是柔软如水的,又是浮游如风的,让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现在明明是冬夜,我却独自蜷缩在木板床生硬短小的被窝里,算计着白昼和黑夜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有无数次,我在黄昏时分到达某些陌生的地方——勐马的村村寨寨。这里和我们缠绵的江南有着很大的差距,空气中横亘着一股坚硬的骨感。没有人引导,我走出了简陋的院落,走在没有路灯的勐公线上。大排档卖着米线、锅盖一样的大饼,还有每张桌上一罐罐汪汪的辣酱。正在进食的人们粗犷地大嚼大咽,辣子油从嘴角溢出,巴掌一抹,夹起一大块腌萝卜,生生脆脆地咬动着,让我羡慕这些粗疏的食物居然这么香甜。吃得这么恣肆痛快,比斯文地端坐在酒楼里,更具有吃的本色——身体的需要这么迫切——我很少这么集中地看到这样豪爽的吃相。排档后是一片田野,可是什么也看不到。黑暗中隐隐划分着颜色的层次,浓淡、远近,影影绰绰,在视线里模模糊糊地浮沉着。在有着月光的清寒之夜,最适合的就是紧一紧身上的外衣,坐下来,享受一下陌生带来的新鲜,有一些麻酥酥的虫蚁在我的手上穿行。眼睛无法看真切,心却狂野起来,朦胧中的高低处,是一座座草垛还是长着丛林的山丘。一切景象在暗中变得不可理喻起来,外面的黑暗驱走了我内心的黑暗。黑夜是一只飞行不息的巨鸟,我甚至嗅到扇起的薰衣草的气味,四面八方袅袅而起的金黄色的傣家歌声。在滇南勐马的第一个夜晚,兴奋使我难以安睡,在强烈的外出欲望的驱使下,我又漫无目的地乱走。一个人摸黑胡乱地走,着实有些冒险——我什么都看不真切,又什么都堆到了眼前,混沌之美,含糊之美,随着夜深加倍地聚集着。
许多过去抛在了脑后,堆积成乱麻一般的石头,让我理不清楚。白昼里的我更多的进行着一招一式的演绎,高声大嗓的吆喝。随着夜幕张开,我的声音放低了有时蜷缩在潮湿的屋里,让四面厚实的墙体保护着我。日子越来越理性,越来越剔除灵性,踩着精确的时间走路,那些恍兮惚兮的奇遇,似乎隔在了遥远的星空。歌德说得那么恳切:“手想看见,眼睛想抚摸”,我相信人小时候都会比现在有更多不切实际的想法,那些不确定的、迷蒙的、散漫的甚至离题万里的对象,都曾是我们已经的最爱。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的第一个瑰丽的梦,它早就融入茫茫的长夜深处。只是,随着成年后梦境越来越趋于实际,甚至是白日琐屑的继续,这又不由得让我惊厥起来——生存的务实侵入了自由自在的梦,没有梦幻,何以言梦。
隐隐约约,那些非实在状态,现在常常被我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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