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于台湾《艺术收藏与设计》杂志2020年第二期

撰文/摄影  魏蔚（哈佛大学中国艺术实验室（CAMLab）顾问，曾任Christie's亚洲区主席/总裁）

    2020年1月，我受巴黎罗浮宫的邀请，参观罗浮宫为纪念达文西逝世500周年而举办的达文西回顾展，这真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达文西是全球家喻户晓的人物，维基百科称他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位博学者”，上晓天文，下知地理。有生之年他醉心于创造发明，艺术创作备受世人仰慕，王公贵族更是趋之若鹜，而他对旁人却是比较淡薄和疏远的。所以，人们对他在艺术之外的一些成就知之甚少。500年过去了，世人对达文西的热衷经久不衰，对他生平的创作充满了好奇。我也是一样，能亲眼所见，实乃荣幸。

       罗浮宫达文西展览现场

达文西的一生自由散漫。在艺术创作方面，他常常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才完成一幅作品。他又比较擅长雄辩，金主们都不敢催他干活儿，所以，他一生创作的画作极少，油画估算不过20张，而如今被公认是他个人的油画作品，全世界也就15张。他坚信绘画创作过程要漫长，因为这是一门科学。唯有如此，艺术家才有时间仔细琢磨，发现真正的绘画技艺。根据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和建筑师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为达文西所写的传记记载，达文西曾说：“伟大的天才，干的越少，他实际上成就的愈多。”（When the greatest geniuses are working less, they actually accomplish more.）因为他在不断地动脑筋创作发明，不断地用于完善他所想表达的事物。达文西一生践行此道，对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如今存世作品都被视为稀世珍宝，他留下不少的手稿、草图、素描，这些资料大多散落在英国、法国和意大利，罗浮宫能将这些图稿齐集一堂，实属不易。如此难得的展览，听说门票一早就告售罄。

七个篇章细说达文西

这次罗浮宫的达文西展览（Léonard de Vinci 1452-1519），共计179件展品，包括大量罕见的手稿草图，其中罗浮宫自身馆藏占1/5，其余是向遍布全球十个国家的几十家博物馆、美术馆乃至私人藏家借展，包括英国女王皇家珍藏、比尔与梅琳达•盖兹基金会（Bill & Melinda Gates Foundation）等，这场展览被《艺术新闻》（The Art Newspaper）列为2019年十大艺术事件之一。显然，法国政府为了举办这场展览，也倾注了不少心血，因为达文西的作品，尤其是油画作品，动辄价值几亿美金，多为美术馆的镇馆之宝，甚至被列为国宝。整个借展的过程，包括运输、保险、保安，若没有政府的支持与保障，难以成事。

       《圣母领报》

本次策展的思路非常清晰，它是根据达文西一生的艺术创作及人生轨迹交织构成7个篇章，分别是“光与影”、“自由”、“米兰”、“科学”、“生命”、“重返佛罗伦斯”和“移居法国”。

“光与影”着重讲述达文西少年学徒时期的经历。李奥纳多．达文西1452年出生于意大利一个名叫文西（Vinci）的小镇。12岁时前往佛罗伦萨，师从15世纪最著名的雕塑家韦罗基奥（Andrea del Verrocchio）。他在那里认识到，光与影的变化是让二维的画面表现三度空间景物的关键。也是在那里，他意识到自己对绘画比对雕塑与建筑更感兴趣。在佛罗伦萨的日子里，他从法兰德斯画家（Flemish   painters）那里熟练掌握了对于油彩的运用，连韦罗基奥都自叹不如。

     《圣母的康乃馨》

“自由”这个篇章是说达文西1478年学徒期满后，开始潜心研究即兴创作（componimento inculto）。达文西在这个时期留下了大量的即兴素描，这时候的绘画，他强调绘画不再是静态的，而是捕捉动态的一瞬间。他对这种即兴创作非常喜欢，也导致他许多创作一时兴起，并未完稿，例如《荒野中的圣杰罗姆》。

       《吉内薇拉.班琪》

1482年，达文西30岁时，移居到米兰，他在那里生活了18年，创作了《岩间圣母》、《音乐家肖像》、《美丽的费隆妮叶夫人》，还有众所周知的《最后的晚餐》，他也因此而声名斐然。

      《岩间圣母》  藏于罗浮宫

对于达文西在米兰的这段日子，罗浮宫在本次展览中又增加两个篇章进行展现。其一名为“科学”，另外一个名为“生命”。“科学”的篇章着重展示达文西在移居米兰后，绘画技艺日渐成熟的同时，不再满足于仅停留在对事物表象的理解，他要知道更多事物发生的原理，故而研究气象、动物、光学、天文学、植物学、矿物学、人体学、解剖学、鸟类学、流动力学、几何、数学、建筑等，涉猎范围非常广泛。“科学”展区共有43件作品，包括大量的手稿笔记，记录达文西这个时期的研究发现及创造发明。

　  从手稿中留下的草图，我们可以了解到他对世间万物都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他在早年佛罗伦萨学习艺术的同时，还忙着造运河、建磨坊，几乎天天都在忙于设计各种各样的机器和模具。

 达文西对人体几何解剖学有非常深入的研究，他一生中解剖了不少人类和动物的尸体。他是第一位对肌肉、神经脉络做出如此详尽研究和纪录的人。许多人认为他的肖像画之所以有令人敬畏的真实感，例如人体的比例、肌肤的质感、毛发的呈现，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对人体解剖的深入了解。

《美丽的费隆妮叶夫人》

 这一篇章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来自威尼斯学院美术馆的《维特鲁威人》，与其说这是一件素描作品，不如说是科研成果。达文西在学习罗马建筑理论家维特鲁威的著作时，根据其人体理论和自己从解剖实践中所得，绘出了完美的人体比例。这个黄金比例之后被应用在绘画甚至建筑等不同领域，所以这张素描对于日后的科学、艺术领域的影响，非常深远。

《三博士来朝》

 “生命”的篇章则是讲述达文西在米兰岁月的后期，基于对自然科学的见识，他开始启用晕染法（Sfumato）进行创作。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最后的晚餐》，原作是一幅壁画。在西方艺术史上，此画作被视为是第一件以现代艺术手法表现人物内心世界，赋予绘画以生命，所以在整个西方艺术史上这被认为是第一件传神之作。达文西自制颜料混入了鸡蛋、牛奶等有机材料，结果造成《最后的晚餐》在达文西有生之年就出现比较严重的毁损，今天大家去意大利看到的其实已是修复品了。

《抱银貂的女子》

 1500年，由于政局的变化，达文西重返佛罗伦萨，自此进入他艺术生涯的另一个黄金创作时期，他创作了《圣母子与圣安妮》、《救世主》，还有大量的手稿或草图，来创作《安吉亚里战役》（虽然最终半途而废）。

《圣母子与圣安妮》

1513年，新的教皇当权以后，当时的罗马教廷更青睐米开朗基罗及拉斐尔的创作。达文西于是接受法国国王法兰索瓦一世（Francois I）的邀请，于1516年移居法国，并于1519年终老异乡。据说他在法国的最后岁月创作了一些小作品，在那段岁月里，他从意大利带去法国、仍在不断完善的三幅油画，即《蒙娜丽莎》、《圣母子与圣安妮》、《施洗者圣约翰》，这三幅画最终全部纳入了法国皇家收藏。

           《施洗者约翰》

达文西1519年逝于法国时，留下了大量的手稿，这次在罗浮宫的展览中，手稿部分是非常重要的环节，也非常珍稀，因为以往的展览很少呈现大量的手稿和草图。内容涉及了上述提到的各个科学领域。可惜的是，达文西的手稿都以左撇子反写的拉丁文镜像字组成，本来就极少人能懂，他生前并未整理出版，身后也无专人研究公布，之后手稿散落，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被封存。这也许是我们今天说达文西是旷世奇才，涉猎宽广、发明无数，却无著作传世的原因。另一方面，我们今天将他视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标志性人物，也是欧洲绘画的杰出代表，应该是因为他有画作传世。

       《岩间圣母》 藏于伦敦国家美术馆

绘画，在达文西一生中其实只是一个部分，他作为博学家、工程师，对人类发展做出的思考与探索之影响，难以考证。在乔尔乔．瓦萨里执笔的传记中也可以看到，达文西天资聪慧，只要他关注的问题，最终都能游刃有余地解决。他一生爱好广泛，但又极善变，很多事情都是半途而废，而他乐此不疲，幸好对画画，他坚持了一辈子。

《蒙娜丽莎》一夜成名

非常难得的是，这次罗浮宫展出了达文西目前公认存世的15幅油画中的8幅，其中5幅为罗浮宫馆藏，另外3幅分别是：1.俄罗斯圣彼得堡隐士庐博物馆 （HermitageMuseum）的《柏诺瓦的圣母》，2.梵蒂冈博物馆的《荒野中的圣杰罗姆》，3.意大利米兰盎博罗削图书馆（Biblioteca Ambrosiana）的《音乐家肖像》。未出现的几张油画，罗浮宫也尽可能提供了红外线反射图或相关的油画的草图作解说。这其实是我第一次看到展览里面出现那么多的红外线反射图，红外线反射图的用意是让观众看到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对画作本身做出的不断的修改。达文西琢磨画作的时间非常长，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在这漫长的过程当中，他一直不断地修改，所以这些红外线反射图也是非常宝贵的证据。大家以前来罗浮宫都是蜂拥而至地去看《蒙娜丽莎》，一睹传说中那抹神秘的微笑。现在应该知道了，罗浮宫还有另外四张达文西的油画。《蒙娜丽莎》是达文西一生中最后创作的三幅油画之一，起笔于1503年。这幅油画其实到他1519年离世时，都未完成创作。

       《柏诺瓦的圣母》

当年开明爱才的法国君主对达文西是呵护有加，放任自由。1517年，当红衣主教到访时，达文西亲口告诉主教，《蒙娜丽莎》、《圣母子与圣安娜》、《施洗者圣约翰》这三幅画，他创作逾十年，未来的主人会是法兰西的国王。所以1519年达文西逝世的时候，这三幅油画就由法国皇家收藏。回看20世纪初叶的罗浮宫展厅的图片，我们会发现当年《蒙娜丽莎》并未那么受关注，它只是展厅墙上众多油画中的一幅，以至于在1911年8月20日被罗浮宫临时工窃走的时候，也没有立即引起博物馆的警觉。话说，百年前的盗窃案，的确让《蒙娜丽莎》一夜成名，变得家喻户晓。

   《荒野中的圣杰罗姆》

事件是发生在1911年8月20日，罗浮宫的意大利临时工皮路克亚（Vincenzo Peruggia）负责安装及更换画框，他趁博物馆不备，窃走了《蒙娜丽莎》，因为他认为《蒙娜丽莎》是意大利的画家达文西画的，应该是意大利的国宝，应该归意大利所有。罗浮宫直到第二天开馆才发现画作遭窃。巴黎警察倾巢出动，罗浮宫也闭馆一周以配合调查，但是毫无头绪。《蒙娜丽莎》整整在人间蒸发了两年。这个失窃事件在当年被大篇幅报导，轰动了巴黎乃至于整个西方，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成为家喻户晓的焦点事件。一夜之间，《蒙娜丽莎》就“网红”了。

    《音乐家肖像》

 两年后的1913年11月29日，蒙娜丽莎在意大利佛罗伦萨重新浮出水面，在警察的配合下，最终从窃贼手中成功地取回了《蒙娜丽莎》，这件举世震惊的世纪盗案一波三折，盗窃人爱国却不知道《蒙娜丽莎》是达文西创作予法国国王法兰索瓦一世的收藏，并非拿破仑自意大利抢掠而来。《蒙娜丽莎》重见天日，意大利举国欢庆，并举办了盛大的巡展，引万人空巷。1914年1月，《蒙娜丽莎》重返罗浮宫，那个时候它已经是全球第一名画。从那时候起，人们就蜂拥而至，由于这个众人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每每大家到罗浮宫，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蒙娜丽莎》，要看传说中庄重而妩媚的眼、轻盈而神秘的笑、温润而灵动的手。

 有趣的是呢，这次回顾展现场的《蒙娜丽莎》真迹并未出现，因为它太受欢迎了。博物馆决定将其原封不动留在常设展一楼德农展厅（Denon Wing），同时罗浮宫也第一次引入VR技术，让人能够更身临其境般地了解《蒙娜丽莎》。

      《蒙娜丽莎》

 《救世主》创造全球拍卖史最贵艺术品纪录

 《救世主》

在达文西存世的15幅油画作品中，大家最好奇的应该是2017年11月15日在 Christie's纽约拍卖的《救世主》。2017年，我时任 Christie's亚洲区总裁，于是亲历了整个拍卖预展和拍卖过程。《救世主》是达文西油画作品中唯一一件私人收藏的作品，更是1909年以来，唯一一幅被发现的艺术家的真迹，所以珍稀至极。记得当年10月中旬运抵香港做首站拍卖预展时，香港正值八号风球，狂风暴雨，整个中环关门。而当天， Christie's香港中环的预展大厅人气爆棚，历山大厦底层电梯大厅大排长龙， Christie's还专程邀请了英国著名艺术评论家苏可（Alestair Sooke），与 Christie's专家一起为大家做深入的解析。画作中，身穿青金色与深红色长袍的耶稣，左手握着一颗水晶球，右手则高举着象征祝福的手势。11月15日夜晚 Christie's纽约拍卖启槌，果真不负众望，估价1亿美元的《救世主》受到五位匿名竞投人的激烈竞争。那一夜的竞拍真是惊心动魄，五条电话线很快将拍卖竞价推过了2亿美元，这已经打破了之前由毕加索《阿尔及尔女人（O版）》创下的1亿7800万美元的天价拍卖纪录。那一刻，场内的观众以为拍卖即将落槌，纷纷举起了手机，准备记录历史一瞬。没想到有两位竞投人在电话在线始终不肯放弃，一路你追我赶。每出现一个整数，场内便掌声雷动，最终当其中一位竞投人一口加价1500万美元至3亿7000万美元时，另一位竞投人直接追加3000万美元，最终落槌价定格在4亿美元，场内欢呼声、掌声此起彼伏。加上佣金，达文西的《救世主》以4.5亿美元成交，一举成为全球拍卖历史上最贵的艺术品，而这一纪录迄今无人打破。

      作者与《救世主》在香港预展时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