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logos与“道”教育 |
分类: 资料文库 |
◇引言
◇词源
◇老子论“道”与“名”及其影响
◇几点比较
本文首先对比Logos和“道”的词源,进而分别阐述古代西方和中国的语言哲学观——Logos
神秘主义和老子名说,最后比较二者的同和异。两种语言哲学观的实质都是对语言的崇拜,这也是人类文化早期的一种普遍现象。从名实关系角度看,Logos神秘主义和老子名说都基于本质论的认识,以为名称与事物同生同在,但Logos神秘主义始终不出哲学—宗教的范围,而老子名说则为“正名说”的发生提供了契机。由于“正名说”的兴起,中国古代语言哲学观与社会政治紧密地维系了起来。
0.引言
近代以来,中国学者翻译西方古代哲学神学著作,碰到Logos一词,除开音译作“逻各斯”外,常常意译为“道”。而中国古代哲学中的“道”,在西方学者笔下除了音译形式Tao外,也常被译为Logos。
Logos和“道”的语义自然不可能完全对应。可是,如不考虑无法传达原语神旨的音译法,要找到一个比“道”更适切的术语来译Logos,使其兼顾Logos的多层含义,似乎并不容易。总觉得,以“道”与Logos互译,颇有传神的妙处,不过,究竟妙在哪里,三两句话却说不清楚,于是想到写一篇文章,来分析一番Logos和“道”的语义内涵,而主要目的则是从Logos和“道”的比较入手,探讨一下中西古代语言哲学观的同和异。
这里先要交代一下,本文所说的“语言哲学观”,是指人们对语言与世界、现实、思维的关系的哲学思考。古希腊哲学中和《圣经》中Logos的神秘主义,可视为西方古代语言哲学观的代表;中国古代语言哲学观则可以老子的名说为最早代表。
1.词源
1.1 Logos的词源
现代希腊语的Logos(λογο拢┦且桓龆嘁迕剩粘J褂弥兄饕福
1)词(中性),言语(阴性);
2)说明、解释(阴性);
3)理智(阴性),理由(阳性);
4)[数学上的] 比例(中性)。
Logos的现代诸义,汇集了语根leg-(说、讲)义变的三条主要线索:
1)本义和中心义,表示语言,例词:legein(说话、讲述),logion(格言、语录)
2)衍生义之一,表示思维,即精神规律,例词:logismos(思想),logiko(理性),logike(逻辑)
3)衍生义之二,表示数,即自然规律,例词:logismos(计算),logistike(簿记、记帐)
这样的意义分化早在古希腊语里就已开始了。
Legein表示说话,含有“清楚明确、有条不紊地陈述”的意思。其反面则是lalein,指“口齿不清、喋喋不休”。清楚地、有条理地说话,就是合乎理智、合乎逻辑地运用言语。对语言与思维的密切关系的认识,便是与语根leg-
从“说话”一义衍生出“理性”、“逻辑”一组意义的心理基础。至于“计算”之义的出现,同样不是偶然的。人们计数时往往念念有声,数数的过程因此也即自言自语的过程。我们可以拿英语的tell做一个比较,它也兼有“说、讲”和“数数”的意思。
除了语言、思维、规律等义外,Logos
还有特殊的宗教含义。《圣经》上用它来指集语言、思维、行动诸能于一身的圣子基督。
1.2 “道”的词源
现在我们来看看“道”的词源。
“道”本指路。《说文》二下:“道,所行道也。”“道”的词源可以印证其词源。沿着既成的路走,就是遵照一定的规范做事。“道”由此引申而指规律、法则、事理、思想、学说。这是“道”作为中国古代哲学范畴出现的语义基础。
“道”又有言说的意思。“道可道,非常道”,老子这句话里的第二个“道”字,就是指言说。“道”的这一意义缘何而起,一般辞书上并无解说,倒是多把表示道路的“道”和表示说话的“道”列作两个词项,似乎两个“道”只不过字同音同而已,就语源而言是不相干的两个词。道路和说话,这两个意义初看来的确不像有什么联系。其实不然。道路,其功用在通达,《尔雅·释宫》里说:“一达谓之道路”;而说话不就是使自己的意思达于他人,借言辞表达些什么吗?这样看,从道路的“道”引申出言说的“道”,不但是有可能的,而且是很自然的。早在先秦时期,两个意义的“道”就已同样通用。
1.3 Logos和“道”的语义对应
Logos和“道”的语义对应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作为哲学范畴,“道”和Logos在规律、法则等义上可以对应。
其二,Logos和“道”词源虽不同,却都有“言说”的意思。这一语义上的巧合若从语言哲学的角度考虑,是很耐人寻味的。《新约·约翰福音》第一句说:“太初有道(Logos)”,老子《道德经》第一句说:“道可道,非常道”,这两句话及其下文不仅关系到古代西方和中国各自的宇宙发生观,而且也关系到它们各自的语言哲学观。
其三,甚至在最直接的“道路”一义上,“道”也可以与Logos相对应。哲学家提出Logos,是为向常人指明思想之路;而上帝手中的Logos,就是引导世人走向永恒的光明之路。所以《约翰福音》上耶稣说:“我是道路、真理、生命。”
有以上三方面的语义对应,以“道”和Logos对译应该说是相当理想的。
2.Logos:从赫拉克利特到歌德
2.1 赫拉克利特论Logos
2.1.1
赫拉克利特(约前540—480)是最早把Logos作为哲学范畴提出来并加以论述的古希腊哲学家。他探求世界发生的奥秘,以为万物的本原是火;火按照某种规律永久地燃烧,并在一定程度上熄灭,从而导致物的生成变化。这种规律,他称之为Logos。他有关Logos的论说要点如下:
1) Logos是永恒存在的;
2) Logos是普遍的,对于所有人是共同的;
3) Logos主宰着一切,世界万物都根据它生成;
4) Logos是“一”,属于唯一的智慧、唯一的神;
5) Logos“为灵魂所固有”。
上面五点中,前三点比较清楚,后两点则不甚明白。我的理解如下。
2.1.2
赫拉克利特虽主张世界并非任何神或人所造,而是自然的存在,但在他看来,世界生成变化所循的规律即Logos却是神的化身。Logos
支配着一切,宇宙间、世界上只有Logos一条,所以,
Logos是“一”。这个“一”,意味着三个层面上的合二为一,即:
A.自然与神合二为一:Logos既具自然性,又具神性;
B.自然与理性合二为一:Logos既为自然规律,又为理性规律(所以说
Logos是智慧,“为灵魂所固有”);
C.神性与理性合二为一:Logos既是神秘的,又是理性可以认识的(它本身即是理性力量)。
换言之,Logos就是世界与神的统一,自然与精神的统一,神秘主义与理性主义的统一。作为“一”,
Logos暗指着哲学上的统一性。此外,这个“一”也有数学上的意义。“一”是最基本最自然的数,其它一切数都由它推演而来。
2.1.3 由此想到 Logos
这个词至今尚存的衍生意义,正是包含了自然和精神两个方面,可以与赫拉克利特赋予Logos的意义遥相呼应。赫氏笔下的Logos具有神圣的、神秘的价值,预示了后来
Logos进入《圣经》,成为上帝手中无比神奇的力量。
赫氏还没有将语言包括进Logos。他很少谈论语言。有一处他说到名称的源起:
“......火混合着香料时,[事物]就按照各自发出的气味得到不同的名称。”
话虽离奇,意思是明白的:名称既非神的创造也非人所授予,而是自然发生的结果。这是西方最早关于名称发生的“本质论”(naturalism)的说法之一。
2.2
不可言说?还是可以言说?----智者和巴门尼德论存在、思维、语言
2.2.1
赫拉克利特认为,Logos的存在和作用是隐蔽的,一般人觉察不到,也理解不了。虽然他以发现和把握Logos的哲人自居,把向世人晓谕
Logos视为己任,但他也感到难以用确切的言辞把他称为
Logos的那种东西解说清楚。这Logos是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许多古希腊哲人像赫氏一样,在表达抽象概念的时候常常为言辞不能达意而苦恼。智者普罗泰戈拉(约前480—408)用怀疑论的态度道出了这种苦恼。“你不能正确地用任何名称来称呼任何事物”,苏格拉底曾赞赏地引述了普罗泰戈拉的这一观点。比如我们在某个场合称某物“大”,可是换一个场合,该物可能就要称为“小”。那么,“大”这个词究竟有没有自己不因时境变迁、物象变化而生变的常驻意义?赫拉克利特说过:“我们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一切都相对的;而普罗泰戈拉将赫氏这句名言所包含的相对主义精神推及语言,于是得出了“不能正确地用任何名称来称呼任何事物”的看法。套用赫氏的句式,这等于是说:我们不能两次(同样正确地)使用同一个词。这种相对主义的观点,苏格拉底告诉我们,在当时是很普遍的:“你去问问所有的哲学家----普罗泰戈拉,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以及其余的人,一个一个地问,除去巴门尼德以外,他们都会同意这个说法的。”
在巴门尼德看来,相对主义是动摇不定、混淆是非的结果,只会把人们引向无知。他的论述可以归纳为三个要点:
第一,有物存在;
第二,存在可以认识(思维);
第三,可以认识(思维)者也可以言说,存在、思维、语言三者是同一的。
我们可以从存在推论思维、语言:凡存在的就是可思维、可言说的;也可以反过来,从语言、思维来推论存在:凡可思维、可言说的就都是存在的。智者派从否定存在出发,以至怀疑语言的作用,相反,巴门尼德则从肯定存在出发,进而肯定语言的作用,认为语言也是一种存在,因此能够(真实地)传达存在。这两种对立的观点,一旦推至极端,都是有疑问的。假如语言无法表达存在,人与人如何互传信息?假如可言说者就是存在的,真话与假话还有什么区别?
智者们怀疑一切,甚至对神的存在也持怀疑态度。而对巴门尼德来说,神的存在是一切存在的首要前提。存在不仅与人(的思维、语言)同一,而且也与神同一;人与神都是存在,通过存在统一起来。在赫拉克利特,人(理性)与神的统一则是经过
Logos实现的。虽然巴门尼德对Logos这一范畴未作发挥,但他的“语言-思维-存在”同一说实际上比赫氏的Logos论更完整地暗含了《圣经》上Logos一词的语义内容。
2.3 Logos——古希腊民族性的体现
Barnes说,赫拉克利特等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使用了Logos
这个术语,从而为确立起一个科学和哲学的核心概念迈出了第一步”。他所谓“核心概念”,显然是指Logos的“理性”一义。在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的著作里,Logos除了本义“语词”之外,一般只有“理性”这层含义,如指公理、原理、逻辑原则。
然而,赫拉克利特的Logos不仅是理性的,而且也是神性的。从他开始,Logos就有了神秘的意义。赫氏学说中还比较隐蔽的神性,到了斯多葛派手里已经无所遮掩,公开凌驾于理性之上了。Logos一方面保留了自然法则和理性规律的意义,另一方面则被等同于神、天命、世界灵魂。
在一部权威的古典文化百科全书里,编著者之一Heinrich Doerri
指出:
“Logos是古希腊人的核心价值概念,古希腊借它表达出自身的民族特性。”
毫无疑问,注重理性是古希腊民族特性的一个重要方面。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宙斯及诸神,希腊文化难道还称得上希腊人的文化么?无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进行哲学思考时,古希腊人身上的理性与神性总是穿插交织在一起,而Logos
便是理性与神性密切结合的一个缩影。
2.4 《圣经》:语言的起源、力量和Logos
2.4.1
《圣经》分《旧约》和《新约》。《旧约》本为犹太教经书,其中《创世纪》篇中的第二章“天堂”和第十一章“巴别塔”所叙故事常为人引用。一个故事说,上帝造出走兽飞禽后,让人(亚当)给它们一一命名;另一个故事说,人类本来只有一种语言,可是上帝担心人们因语言统一而能够随心所欲地行动,于是就扰乱他们的语言,使他们互不理解,行动不易统一。
从这两个故事看,语言似乎并非为神所造。上帝只管造人造物,而把造语言(起名字)的自由留给了人类;人类固有一种语言,神只不过中途进行了干预,使之发生变异。
2.4.2
但以上所述还不是《旧约》关于语言起源的全部说法。事实上,《创世纪》开篇第一章就讲到了这个问题,大要如下:
混沌之初,天地未分。上帝首先创造时间和空间。他说:“让光明存在吧!”于是,就有了光明,上帝把光明称为“昼”,而把其对立面黑暗称为“夜”。他又说,“让天空存在吧!”“让陆地显现吧!”于是,就有了天空、陆地,上帝分别称之为“天”和“地”,并把环绕陆地的水称为“海”。有了时空,上帝接着又依次造出了植物、动物、人。
这里有两点值得一说。
第一,现在我们可以肯定,根据《圣经》,语言的确是神造的。昼夜天地海洋的得名,都靠上帝的作为。不过,上帝命名的对象只限于宇宙和世界的初态,至于更多更具体的物象的命名,是要有人自己来完成的。
第二,语言不仅是用来称代事物的,而且是用来创造事物的,它是上帝创世的工具。上帝无须行动,只须说出一些命令式的句子,就能够造出昼夜天地。在上帝,说话就是行动,词语就是力量。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言有所为”。语言的这种作用,若从原始宗教的角度理解,则无异于口念咒语就能呼风唤雨的巫术。
2.4.3
《旧约·创世纪》所记载的的是和古代希伯来人的语言起源说。整部《旧约》连同这种语言起源说被基督教创世者接受下来,在本教的正典《新约》中得到阐发。最关键的一篇是《约翰福音》,它以一段气势非凡、充满神秘色彩的话开头:
“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
《新约》原作基本用希腊文写成。“道”的原文为Logos
,《圣经》多种中文本都译作“道”。Logos
在拉丁文本《圣经》中的译语Verbum,英文本、德文本、日文本的译语分别是Word,Wort,言(ことば),都是“语词”的意思。这句话里的Logos译为“道”是否贴切,容后再作分析。这里首先要说明,拉丁文、英文、德文、日文诸本为什么都取Logos的本义“语词”。
《新约》的叙述,应与《旧约》里的有关叙述对照起来理解。《旧约》里讲,上帝用语言来创世,他念念有词,命令昼夜天地生成,昼夜天地便生成了。这意味着,在宇宙万物出现之前,只有两样东西存在——上帝和他的语言,所以到了《新约》里,才有了造物之始Logos与上帝共同存在的说法。接下来的一句话说得更明白:“万物是藉着它(按指Logos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着它造的。”语言内在于上帝,是上帝存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上帝不仅用语言创世,而且靠语言显现自身;整部《圣经》中,上帝都是通过语言显灵,向人晓谕道理。上帝是说话的上帝,谁听到了上帝的Logos,就是见到了上帝本身。上帝的存在、力量、精神,全部体现在在Logos之中,所以说,“Logos就是上帝”。
从以上所述可以看出,拉丁文本《圣经》最早把Logos译为“语词”,英德文诸本参照并接受了这一译法,都是很有道理的。对《圣经》中Logos所表达的至关重要的“语言”一义,实际上早在公元4、5世纪之交就有一位基督教神学家作了详尽的阐发。他就是古罗马人奥古斯丁(S.
Aoreli Augustini 354—430)。
2.5 奥古斯丁:Logos体现了语言与思维的统一
奥古斯丁以前的基督教神学家兼哲学家,例如奥里根(Origenes,约公元185—254),主要把Logos理解为圣子基督。Logos的这一用法在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一书关于《圣经》教义的解说中得到肯定。除了这层含义,他特别强调了Logos的“语言”一义。下面三段出自《忏悔录》的话,说的就是语言的创世作用:
“……在你(按指上帝)创造它们的‘言语’之中,事物听到这样的决定:‘由此起,于此止!’
“你怎样创造天地呢?……你一言而万物资始,你是用你的‘道’(Verbum)——言语——创造万有。
你用了和你永恒同在的‘道’,永永地说着你要说的一切,而命令造的东西便造成了;你惟有用言语创造,别无其它方式。”
上帝只能用语言来造物,因为在时间空间、天地万物出现之前,语言是上帝的唯一所有。太初本是毫无规定性的一团混沌,无始无终,无边无界;但是,一旦上帝为造物而说出“昼、夜、天、地”等词,就意味着给本无起讫界限的东西规定了界限:“由此起,于此止!”
所以,词即规定性和界限,它把事物按上帝的需要(当然也是按人的需要)分别开来,一一赋予标记。
在奥古斯丁看来,上帝的语言和人的语言一样,不论是否有声,都与思维密切关联。上帝及其语言被认为先于万物存在,而语言是以思维为其隐含条件的,所以,先存于万物并与语言同存的实际上还有思维。上帝用语言创世,也就意味着通过思维创世:
“一切开始存在或停止存在的东西,仅仅在你(按指上帝)无始无终的永恒思想中认为应开始或应停止时才开始或停止存在,这思想即是你的‘道’,
这‘道’也是‘元始’,因为他向我们讲了话。”
这是典型的思维决定存在的说法。
如此看来,《圣经》上的、奥古斯丁心目中的上帝,实在即是一个能思维能说话的、先存于并决定着客观世界的主观存在。语言和思维通过Logos在上帝身上统一了起来,构成一种神秘力量的两个互为前提的存在—作用方式。这种关于语言、思维、存在同一性的认识在哲学上可以溯源至巴门尼德。
2.6 歌德析Logos
《约翰福音》的开篇第一句话让人回味无穷。它是一条了解西方古代语言哲学观的门径。奥古斯丁以来,不断有思想家举出这句话,玩味其深在的含义。这里只说一个近代的思想家——歌德。
《浮士德》第一部里有“书斋”一场戏。对《新约》所显启的上帝超自然的存在,浮士德感奋不已,欲将这部圣书化译为自己“心爱的德语”,于是说了下面的话(郭沫若译):
我先写下一句,“太初有道!”
哦呀,已经窒塞着,译不下去了!
这“道”字未免是太不分明,
我要另外选译一个,仰仗神兴。
我把它改译成:“太初有心。”……
慎重罢,这头一句要好生留神!
“心”怎能够创化出天地万汇?
这应该译成为:“太初有力!”
但当我把“力”刚写在纸上,
我已经警悟着,意义还不恰当。
哈哈,笔下如有神!我豁然领会。
我称心地翻译作:“太初有为!”
歌德让浮士德读、译《新约》,选中的例子则是“太初有道”一句,足见在歌德看来这句话乃是《新约》全书的精义所在。而这句话的关键又在Logos。浮士德首先考虑将Logos译为Wort,但觉得它不能表达出Logos的全部意义,于是又几易译名,直至觅到一个自认为最能传神的德语词。Wort(语词),Sinn(心、意识、思维),Kraft(力量),Tat(为、行为、作为)——四个词显示了歌德对《新约》中Logos的意义内容的逐层剖析。Logos是语言,也是思维,它把二者统一起来;作为上帝的化身,它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上帝说了话,即是运用了其力量,完成了创世的行为。
3. 老子论“道”与“名”及其影响
3.0
老子生当春秋后期,与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大抵属于纪元前同一时期。作为本节的开始,我们首先想把老子的“道”与赫拉克利特的Logos作一个比较,看看二者在哲学上有多少相通的特性。
3.1 老子的“道”与赫拉克利特的Logos
3.1.1
前文归纳了赫拉克利特论Logos的五个要点,其中至少有四个适用于解释《老子》中的“道”。
第一,“道”是“常道”,它永恒地存在,“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周行而不殆”。
第二,“道”是普遍的,不因人而异,“独立而不改”。“天道无亲”。
第三,“道”生成并主宰万物,它“可以为天下母”,一切事物“惟道是从”。
第四,“道”是“一”——唯一的始原,唯一的原则:“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与古希腊哲学中“一生万物”之论略有不同的是,老子又认为就连“一”也是“道”的产出:“道生一,一生二……”。
第五点则显示出了“道”与Logos的区别。Logos既指自然规律,又指理性规律;古希腊哲学乃至建基其上的整个西方哲学重理性、重思辨、重逻辑的传统,从Logos及其派生意义(Logic等)上可见一斑。老子的“道”与Logos一样也指自然规律,但并无理性规律之义。《道德经》里没有一句说到“道”与思维的关系。较晚才有人明确把“道”与思维(主体)联系起来。比如宋代陆九渊称“道未有外乎其心”。
然而,“道”也有赫拉克利特Logos的所没有的意义,即“人道”。《易经》上,“道”一分为三:“《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天道”“地道”是自然规律,“人道”是人世常则。中国古代哲学重人生伦理,这是很自然的。
3.1.2 老子的“道”和赫拉克利特的Logos
一样,也带有神秘的色彩。与赫氏Logos
同一的神,与其说是宗教的神,不如说是自然神。隐藏在老子的“道”背后的也是一个自然神的观念。“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是说“道”作为万物始原甚至先存于上帝;“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是说“道”可以抑制鬼神的作用。有人以为这足以证明老子持有无神论思想。其实老子并未否定神的存在,只是使“道”临驾于神之上,这跟赫拉克利特关于神同样要遵从Logos的认识也是类似的。
“道”超乎一切感觉之上,玄之又玄、深不可察。老子在这样一种神秘的“道”的氛围内论及“名”(语言),“名”自然不免染上神秘的色蕴。
3.2 老子名说大要
3.2.0
下引《道德经》开头的一段话,是我们了解老子语言观的关键。为便读者领会原文,我们将任继愈《老子新译》的译文一并附上,虽然我们的理解与任译不一定完全相同。
原 文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常有,欲以观其徼。
……
任 译
“道”说得出的,它就不是永恒的的“道”;
名,叫得出的,它就不是永恒的名。
“无名”是天地的原始;
“有名”是万物的根本。
所以
经常从无形象处认识“道”(无名)的微妙,
经常从有形象处来认识万物(有名)的终极。
3.2.1 “道”是不可言说的
老子给予“道”的第一个表述是,“道”无法用语言来表述。“道”即“无名”。对于他所悟识到的那种普遍规律或力量,老子同赫拉克利特一样,感到很难用言辞表达清楚。哲学家每每哀叹语词太贫乏,不足以适切地表达抽象概念,更不必说像Logos或“道”那样的富有神秘性的抽象概念了。普罗提诺曾引柏拉图的话说:“‘太一’是语言文字所不能名状的”,这与老子称“道”不可道何等相似。
但是,“道”不可到,意思不仅仅是说人们主观上难以对“道”作语言表述,而且也是说,“道”在客观上不容有语言表述。因为在老子看来,语言是对所指物象的界限,而“道”作为一切物象的始原,是不应该也不可能有语言界限的。要理解老子的这个看法,我们必须从“名”的发生说起。
3.2.2 “有名”生于“无名”
老子认为,“有名”生于“无名”。就语言而论,这意味着名称是从没有到有发展而来的。老子此见可以从两个方面推断出来。
第一,在老子哲学的“有”与“无”这一对相互依存的范畴中,“无”是首要的、先在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文子·道原篇》里有如下释说:“有名,产于无名;无名者,有名之母也。”
第二,老子先说“无名,天地之始”,然后说“有名,万物之母”,这个句序不无讲究。这一宇宙发生论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道生一,一生二(阴阳或天地),二生三,三生万物。”先天地后万物,先“无名”后“有名”,乃是自然演进的顺序。
名称是发展的结果,这当然毫无疑问。问题是,名称是如何产生出来的?这一点老子没有谈到。不过他谈到了名称与事物的关系,即名实问题。
3.2.3 “名”与事物同生同在
在名实问题上,老子不再持发展的观点。“名,可名,非常名”,言外之意就是:存在着横常不变的名称。
“道”之所以不可以有名称,是因为“道”飘渺无形,恍惚不定,为感觉所不可识察:“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归根到底,“道”即“无物”与古希腊怀疑论者高尔吉亚所谓“无物存在”不同。“无物”不是说任何东西都不存在,而是指一种混沌一团、无形无象的原初存在,这种存在虽然难以把握,确实真实可信的。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惚中有象,恍惚中有物。窈冥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扑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依此。”
混沌恍惚的”道“中,已经隐约可见真实事物的形象、芽孢(精);所以,“道”之为“无”,是包含着“有”的“无”。老子说“有无相生”,道理也在于此。从“道”的实在性,老子转而谈到名物关系。“无”包含着“有”,同理,“无名”也包含着“有名”。在没有名称的“道”之中,已经存在着有名称的精素,这种精素是孕育出万物(众甫)的种子。换言之,万物在萌芽状态时就已有了名称。名称与它所指的对象同生同在,不可分离,从古到今未有变化。由于物名天然生成,恒常不变,人们根据名称就可以识察(阅)万物。
老子对名物关系的上述认识,胡适在《中国哲学大纲》里曾经论及。他认为,“其名不去”的“名”也即事物的类名,如“人”、“雪”等等。类名是永远存在的,不受个体事物发生消亡的影响;事物的本性或物德(精),例如雪的寒、白,人的形体、官能,作为“知识上的信物”由相应的类名保存起来,因此,通过类名便能认识事物,“我们之所以能知万物,多靠名的作用。”
3.2.4 “名”是事物的界限
“道”无形,所以无名。照老子的看法,“名”和“形”是密切相关的。以后的释家都强调了这一点。《吕氏春秋·大乐》中说,“道”是“不可为形,不可为名”的。晋代王弼注云,“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形”是事物固有的存在形式,把“名”与“形”如此紧密地联系起来,无异于把“名”也看成事物固有的一部分。管子《心术上》里的一句话,点出了老子对名物关系的看法:“物固有形,形固有名。”
“形”是一事物区别于它事物的界限。依附于“形”的“名”,因此也被视为区分事物的界限。“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这一句里的“常无”、“常有”,任继愈译解为“经常从有形象处”。但如果与上文的“无名”、“有名”相照应,“无”、“有”也可以理解为“没有名称”、“有名称”。由于没有名称,无所限界,“道”才显得那样高深微妙,不可把握;由于有名称,有真实可信的形象,人们才有可能去认识“道”所化生的万物。把名称看作事物生来就有、不可分离的一个部分,看作事物天然的界限,这正是一种关于名实问题的“本质论”的观点。在这一点上,老子的认识与赫拉克利特的认识就实质来说是相同的。当然,赫氏只有只言片语论及名称,很难说是构成了一种语言观,而老子对名称则有可见系统性的阐述,其说堪称为中国古代最早,而且最有影响的一种语言哲学观。
3.3 老子名说的影响
3.3.1 影响的两个方面
老子名说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在名实关系的问题上,老子提出名实同生同在,倡始了中国古代哲学中的本质论之说。庄子、管子的有关论述中,都可见老子思想的痕迹。庄子说:“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天道》)。形、色、声,是事物本来的特性,在庄子看来,名称与之并无二致,也是事物的本性之一。先秦以后,也有不少学者发挥了本质论的思想。只举汉代董仲舒一人。他认为,“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为名”(《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万物载名而生”(《天道施》)。即是说,只有真实(有形)的事物才可以获得名称,万物生来似乎就各有其名。
第二,自孔子起盛行的正名说,究其语言哲学的根源,即在于老子始倡的本质论。根据本质论,名称是事物固有的客观属性之一,事物离不开其名,犹如离不开其形;名和形一样,是一事物区别于它事物的天然界限。由这一认识很容易导出这样的看法:事物固有的名称是不容破坏的,一旦遭到破坏,就会抹煞事物应有的界限,危及事物本身的地位。所以,保持一个事物的名称,或纠正它受到歪曲的名称,对于维护这个事物便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3.3.2 正名说
本质论属于哲学和语言学探讨的范围,但本质论所引发的正名说已超出这一范围,涉及到社会生活管理。
老子曾经谈到“名”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名也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有了名称,人们在生活中就知道每事每物的界限何在,“各人守着各人的范围,便能相安无事”(许啸天《老子》)。简言之,就是要守名分。
孔子把名与社会生活更紧密地联系了起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论语·子路》)。名称的正当与否,在孔子看来决定着社会行为的成败。孔子的正名说,是我们熟悉的;公孙龙试图通过“正名实”来“化天下”(《迹府》),他的主张我们也不陌生。但老子名说与孔子等人的正名说的思想联系,却容易被忽略。孔子慨叹:“觚不觚,觚哉?觚哉?”(《论语·雍也》)“觚”这种酒器,古时候有角,现在没有角了,岂可仍称为“觚”?这一认识的背后,即埋伏着一种本质论的语言观:正如管子所说,“物固有形,形固有名”,物的“形”改变了,其名称也应随之而变。
正名主义者常常叹息今不如昔,以为只有古代的圣人才能为每一事物都创制出适当的名称。比如公孙龙说:“至嫒矣哉,古之明王!审其名实,慎其所谓”(《名实论》)。其实,把名称的创制,名实关系的确定归功于虚指的远古圣人,是本质论的一种变相表达,等于是说,名称从一开始就是合于事物本性的,天然相适的名实关系不容更易(除非事物像孔子所说的“觚”那样本身发生了变化)。董仲舒有两句话,道破了圣人制名说的本质论实质:“名号之正,取之天地”(《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圣人”只不过是一块借来压服人的牌子,归根到底,决定名的发生和正与不正的是“天意”,即自然本性。
正名说是中国两千年封建专制的精神梁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要人人克守本分,社会秩序就将得到维护。“名”所规定的界限不可破坏,尤其是帝王的“名”——他的象征着王权的名字——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类似的名讳现象在其它民族的历史上大概也可以见到,但在中国,由于有异常深刻的思想背景,这种现象持续的时间特别长。我们虽不能认为,是根源于老子思想的正名说导致了名讳现象,但我们至少可以认为,正名说为这种现象提供了十分有利的生长环境和名正言顺的理论根据。
4.几点比较
4.1 卡西尔:《语言与神话》
对语言有特殊兴趣的德国哲学家卡西尔(Ernst
Cassirer)1952年写过一本书,取名《语言与神话》(Sprache und
Mythos)。在书中,他指出了一种人类早期普遍的文化——现象对语言的崇拜。他说:
“在所有神话的宇宙起源说里,无论追跟溯原到多远多深,都无一例外地可以发现语词(逻各斯)至高无上的地位,在几乎所有伟大的文化宗教的创世说中,语词总是与至尊的创世主结成联盟一道出现;要么它是主使用的工具,要么它就是第一源泉,——主本人……。”
卡西尔举了一系列古代民族的例子,如埃及人、巴比伦—亚述人、波斯人、犹太人、印度人、希腊人、印第安人。倘若再加上古代中国人,世界主要文化就尽收于此了。
4.2 老子道论中的名说——语言崇拜的又一例
古代中国人并不例外。老子的道论虽不能说是一个神话,但它多少带有某种神性。在道论中,我们可以发现一种与宇宙发生说相关联的语言观,究其实质,也是对语言的崇拜。
从生成演化的角度看,先有“道”,之后有天地,然后再有万物。“有名,万物之母”,这里,“有名”也即天地。这意味着,“名”(语言)是先人类而存在的,正像《圣经》里上帝与其Logos先存于人类一样。“名”是“道”所生成的,“有名”生于“无名”;“道”本无名,但它既能化生天地万物,当然也有能力生成“名”,事实上,“道”在生成天地万物的同时也就生成了它们的“名”。同样,在《圣经》中,Logos由上帝生成,
它是上帝之子。无论是上帝生成的语言,还是“道”所生成的语言,都具有起源上的神秘性、时间上的先在性和不依赖于人类的独立性。
另一方面,从本体上看,语言与创世的力量——不论是上帝还是“道”——具有同一性。“Logos就是上帝”,《约翰福音》里说得很明白。至于“道”与语言的同一性,在我们对老子的语言哲学思想做了一番分析之后,也不难看出。《道德经》一开头就把“道”的问题和“名”的问题同时提了出来,这正如《约翰福音》的头一段话既讲了世界的发生又讲到语言的出现,决不是偶然的。“道”既是“无(名)”,又是“有(名)”;或者说,“道”是包含着“有(名)”的“无(名)”,用哲学家的话说,就是:无限之中包含着有限。无限界的“道”所化生的万物是有限界的、有名称的,而这些事物及其名称的种子就在“道”本身之中。老子说,可以言说的“道”
就不是“常道”,可以说出的“名”就不是“常名”,——言外之意,存在着“常道”、“常名”。实际上,在老子看来,“道”也是有名称的,只不过这名称是一个不为人知的、不可言说的“常名”罢了(“吾不知其名……”)。作为“常道”的“道”,是天地万物之源;而具有“常名”的“常道”,也是一切名称之源,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道”与语言同在。“道”这个词(字)兼有的言说一义,不正暗示了“道”与语言的同一性么?
4.3 中西古代语言哲学观的差异
当然,同样是对语言的崇拜,Logos神秘主义和老子名说分别代表是西方和中国的古代语言哲学观也有不同之处。
老子名说中贯穿着一种自然神性,这与古希腊哲学中的Logos神秘主义相似。但到了《圣经》里,Logos神秘主义已明显具有宗教的神性了。
Logos神秘主义明确宣称语言与创世力量的同一性,而在老子名说中,这种同一性是隐而不露的,需要我们去揭破。
Logos神秘主义特别强调语言与理性、思维、逻辑的密切关系,反映出古代西方人对这方面问题的重视,这一重视在西方促成了一种连续不断的学术传统。老子名说则没有论及这方面的问题。墨子等人一度讨论过语言语言思维、逻辑的关系,可惜先秦以后的数百年里,其论说没有被当作一门专门的学问继续得到研究;汉以后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学者,如陆机、刘勰,有所涉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学,先秦思想界蓬勃兴旺的气象于是不复再现。
就名实关系而言,无论是Logos神秘主义还是老子名说都出自一种本质论的认识,即把名称看作事物本性的一部分,看作事物客观存在的标志和界限。自天地从宇宙之初的一团混沌中分化出来,名称就有了存在的必要。天地是创世力量最早生成的、既有形可辨又有名可识的两样东西,这在《圣经》和《老子》书中并无不同。但是,在西方,本质论基本上一直保持为一种哲学观点,名实问题的讨论限于哲学的范围;而在中国,老子名说中已伏有借“名”的作用维持社会秩序的思想苗头。自从孔子提出正名之说,本质论这种哲学观更进一步与政治上的主张交汇起来,名实问题遂不再仅仅是哲学问题。到了董仲舒,他关于名实问题的论述已完全成为一种旨在维护统治者利益的说教,学术性终为政治目的彻底压倒了。
4.4 “道”和Logos——是一条道路,也是两条道路
在结束本文时,让我们重提一下“道”的本义——道路。前面说过,Logos在《圣经》中的喻义之一也是道路。
我们可以把“道”和Logos看作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正如德国学者孔汉思说的那样,将把我们的认识引向一个泛文化、泛宗教的概念——“绝对”,这个“绝对”也就是神,就是最初的和最终的存在(《中国宗教与基督教》)。顺这条道路,我们可以追溯到一个卡西尔所说的神话和语言的共同起源:混沌之初,语言与创世力量并存,决定了天地万物的生成和界限。
但“道”和Logos又应该被视为两条道路,沿着它们,我们会发现东西方的两种不同的哲学观、语言观。
(《外语教学与研究》19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