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兵团连队衰老生命记忆大路白杨 |
分类: 我的连队 |
http://s10/mw690/001tdotbzy6OLpGVodr19&690
没几年,在考学、考干、调动、辞职和打工的潮流中,连队的人又一次走空了。
第一次走空的年代是“文革”结束、大批知青、右派蜂拥回城的那几年,他们什么都舍得,是连组织关系、干部关系、粮食关系甚至户口之类重要证件都不要的人,用逃命一样的毅然决然乘夜遁逃而去。紧接着,兵团连队又引进和安排驻入了一批新来的人家。等我们这一批兵团的第二代人,又一次带着背叛的坚定头也不回地走出连队,又把连队再一次走空时。那些从关门来自于甘肃、青海、河南等地的淘宝人家又来了。这些外来的人家,仅怀有一颗外遇的心思,匆匆享受过后,又悄然离开,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根子深深扎下的丁点意思;这些外来的人家总是把空荡的时间,丢给了伤痕累累的连队。
连队间深深浅浅埋着炉灰、泥垢、垃圾和时间的泥层上,印下了一层层的脚印和声息;还有晃动过的影子,还有飘远的炊烟,还有使用过的气息。所有能够留下来作为证明的物件上,都冷静地铭刻着跑走逃奔的人群尚在时的痕迹。我们自己就是其中一批跑掉的人群,从而给继续留在那里浇水除草和种收粮食的人们留下了口实。留在连队坐在条田上走不了的老人们,一遍遍地斥骂逃走的孩子,包括詈难我们。什么就像一批吃饱了馒头、一旦身子骨长大长硬实,就会翻脸、就会绝情无义的小狼崽子,就像长着一颗石头般硬邦邦的心,什么也不管不顾地把连队全跑空了。其实,就在他们声泪俱下一遍遍地痛骂之际,又有很多的外来人、年轻人,包括他们自己的孩子,也都顺着风跟着雨也随着大批的人群跑了。一个又一个,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从连队逃跑,逃离土地,竟然成了一种生活的状态。
他们跑开了故乡,跑远了故乡,也快跑丢了自己的故乡。
如今,我们都跑光了。连我的父亲,那位和土地较了一辈子犟劲的老头亲,也坐着汽车跑到了城里,守着电视不再回来了。连队空了,空得只剩下一个枯萎的老太太,她就是我的母亲,一个人守着整个一片子连队。她带着一腔埋伏在血缘里的地主情结,被某种遗传的力量吸引着,守着连队也守在一片同样空旷的田地上。一个宽阔的冬天过去了,她就像大树上仅剩一片的绿叶,顽强地守着那一块地方,那一片被叫我们称为故乡的连队。
每一次回去,我们都要转上几次车,多跑很多的泥砂土路,简直比跑一次北京都难,然后,才能重新找准地方,正确地跑到故乡的连队。甚至有几次,开着车子我们都记错了路、跑错了道,到了别的地方。这些事情我们埋在心里,谁也不会去告诉母亲,生怕她为此伤心难受,最害怕看她在我们面前潸然落泪。
时光老了,田野老了,连队老了,故乡的人老了,守着它的人也老了;几年间,母亲的头发就全部变白了,雪花花的像一蓬永远不散的白云。离开连队的人老了,怀念连队的人也开始老了,所有能和连队有些瓜葛的人都老了,老得鹤骨铮然,老得眉雪须皓,老得像得道的仙翁玉子。曾经整齐过热闹过的房子,仍旧成排生长的杨树,一个变矮、一个长高,还在等待;从不耽搁一天光阴葳蕤丛生的苹果园、葡萄园,种瓜栽豆的菜圃田畦,还有低飞盘旋的蜜蜂蝴蝶,依然和留下的人们一起,陪守着一天天陈旧下去的连队。那位守了一生菜园的白发老头,那位管了一辈子果圆的瘸腿人,还有看了几十年场院的老干部,终于都能够找到了他们自己的方式,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守候走了。
他们终于能够走着,穿过街道楼房的重重包围,佝偻着腰身双手拄杖,安坐在城里的阳光下晒暖取乐。
一个人生命的最大变化,往往是从他思念故乡的时候开始的。这些怀念的念头,就像曾经看过的电影银幕,序幕一旦拉开,就无从管控,所有的潮水和洪流,迸发着冲涤着激荡着,从身心俱衰的人群中穿越而去,这是岁月留给人们最后的恋想。苍老是生命的主题,也是人类的宿命。人类之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够侥幸地逃出过时间的包围。
回望故乡,现实的故乡,也许,只是一片平常的泥土,一片显得颓势的土房。可是,不管人跑得多远,依然舍不下故乡的月光,更不忍心看着它们荒凉,看着它们颓然地倒塌,在孤独的守望里一天天荒芜而老。坐在城市的楼群里,故乡才像一个普通的女人,注定成为我结发的妻子,一生时间都会在吵吵闹闹中不舍不离地厮守一起。很多时候,故乡更像一棵蓬勃生长的大树,带着少年时代的根须深深地扎下。有时,却像我们心中那一张始终放不下的破旧桌椅。
父亲和母亲一生的最好时光,都在生存的忙碌中埋没在了泥土里;都始终留在连队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仅仅为了糊口养家、为了供我们读书而拼命地劳作里。我很小时就知道,体力劳动并不是一件很能值得让我去尊重的崇高事业,我就是因为害怕一生的拼命劳动才选择了逃走,也因为躲避投向我们身上的低贱眼神才拼命读书。其实,我也知道父亲根本就不喜欢这一份充满沉重的劳役,根本就不热爱这一份被渲染得极其动人、如何伟大的种田职业。耕田种地收割入库,本来就是农民的活计,数千年来,耕民莫不如此,这有什么可以值得歌颂的地方?所以,父亲年老的时候变得聪明了起来,终于开始懂得以身体生病的理由、提前退休的方式,逃避着农业劳动的反复折磨。后来,当他老得几乎走不动路的时候,他显示了自己的本意,以仇恨的心态仇视着捆绑了他一生时间的土地。曾经与他亲密无间的土地,曾经让他激动不已的兵团之歌,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变成了他既恨又爱急于脱手的旧时情人。他在急于出售它们的过程中,反反复复用强调的口吻告诉我们,一定不能把价格写高了,否则,很难快速脱手。我在帮着他写牌子、上网络、打广告的过程中,却变得失了魂、丢了魄,身心重负,背扛着一种犯罪的沉重。连队就是那位敢于对我的身心发出烤问的被弃人。从手心开始、从胸口到背部,未及我提笔写完短短的几行文字,就早已是大地苍凉、汗水涔涔。
我们的身子毫不负责的走了,却让自己的心留在了故乡。我们害怕它完全地荒芜废弃,生怕它们真的走了,我们就会永远失掉回来的故乡。这一点就像年轻时我们犯过的许多错误,故乡总能成熟和宽容地原谅着我们。我真害怕有那么一天,它们以残缺不齐的样子落在了别人的手中,这会让我们顿然失去记忆中的父母,记忆里的家,甚至是记忆里一份被恒久保存的温度。
故乡会深深地记录着我。我也会一遍遍地祈求着晚风,不要熄灭村庄的灯光。那是我存留了几十年后,仅有的一丝牵挂、一份不甘和一缕希望,这也是仅有当母亲的才,会留下的等待游子归来的呼唤。不要熄灭交替着我的白昼和我的黑夜,我所有能对远方怀有的向往,都始终没有超出过来自故乡的印记。别让站在门前的老母亲关上房门,别让田野上犁地的父亲丢失犁具,一旦他们撒手离去,就会在荒弃田野的同时,出荒凉着整个一代人的人生。只有也们的出现,才会让我会用仅有的思念,去折磨自己,去折磨岁月,去折磨那些跑出故乡的孩子们,然后才能品尝出磨难之后带来的甘甜。
我敢肯定的是,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里,都会有一批双一批这种的事、这样的人。他们是无田的农民,是没了羊群的牧人,是离开连队的军人,是做了劳工的苦力,也是独自游吟的行人,是穿过距离和时间的遥远,第一个到达故乡的诗人。他们会以后辈才有的虔诚,把旧时的故乡修复一新,拯救出自我的荒凉和消沉;他们会以赎罪的心灵,修建一条能够飘飞自我的乡间小道。我,连同我的光芒、我的浮动,都会构成这个地球上被黑夜保管良好的故乡,成为最先感动的那一个人。我用自己的力量,去点燃一束麦穗般的星光。让光亮照着行尘里的我,照亮深夜睡去的大门上,也照在母亲打开过的窗口上。
没有人知道,我的一生都在努力去做的一件事情,努力去拒绝一样不喜欢的东西:平庸!可是,我却无法拒绝无无数份来自故乡的普通和平庸。这也是我用很不理智的心态,急于拒绝,急于反抗,去面对故乡的一份绻顾之情。我又多么的忍俊不禁,生怕自己的一声浪笑,触疼了长满果实的枝条,击碎了故乡的这只故旧的花瓶。
一生的牵挂,半生的灯火。
假如真的到了某一天,拉开门帘后,面对万象更新的春天时,我肯定会发现:怀念故乡的那些人,他们已经开始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