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俐雅：《三位大学生谈学业与择业》节目学生嘉宾之一。德籍华人，祖籍湖南；现为英国剑桥大学政治哲学专业学生，通晓德、英、法、中四国语言；喜爱政治哲学和文学，15岁时，就以德文小说《红灯笼》获德国居里文学基金会征文特别奖而为人所熟悉。后来，她用德文写作的《归宿·气》，谈论的是生与死、灵与魂这样的哲学问题，写作该文时她才17岁，获得了德国2003园艺世博会命题征文大奖。

    由于单调的火车运行节奏，我终于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窗外的景色已经变样了：一块块稻田飞逝而过，静静的田间小路也一闪而去，这一切好像是一部常常的电影在我眼前展开。睡在我上面的那个中国人醒了，但跟前的这个胖子还一直在打呼噜。别总叨叨“中国人”！我听到母亲的责怪声，你自己也是个中国人。啊，别说了，妈妈，你已经死了！我认为我是半个中国人，这让她很生气，否则我这时不会坐在火车里，从北京去长沙，到中国的南方去看我的中国亲戚。

    亲戚！我只是听说过他们，亲戚，也许只有他们才是能回答我关于妈妈的问题的人，除了我的父亲以外，但此刻他远在德国科隆，正在试图忘记妈妈已经死了，而我还存在。

    我跟前的中国人也醒了，从广播里传来不清晰的声音：长沙火车站快到了，请准备……可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准备，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我两岁时见过的亲人，我在这一时刻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去迎接那些让人受不了的充满询问的目光，就像芭芭拉姑姑的目光，那未说出来的问题：“潞红，你妈妈为什么要自杀？”是啊，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正是为此你才到这里来，妈妈又在耳边轻声说话了，是的，妈妈，我知道！

    在长沙火车站的月台上我孤零零地站着，茫然失措，这么多人，到处都是卖东西的售货员，人们相互呼唤，我的头都大了。但是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了：潞红！潞红！我转过脸来，一刹那间我几乎意外时变老了的妈妈出现在我眼前！但这是我的外婆，她的穿着打扮并不像我想象的中国上年纪的人那样，相反，她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夹克，一条褐色的大裙子，走起路来飘飘摆动，那走路的姿势也像妈妈，这让我有点伤感，真该死！

    “潞红！”

    “外婆！”

    她朝我跑过来，她的一切都像妈妈，她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这可不是我的本意！好在外婆没有注意，“你长大好多了，潞红！上次见到你时，你刚到我的膝盖呢！现在你比我都高啦！”

    “来，把箱子给我。”

     别让老人替你拿行李，这不符合中国人的礼貌！我听到妈妈轻声提醒我。

    “不，谢谢，外婆，我能行。”我温柔地推开她的手。

    从车站到外婆住的小高楼的路上，我观看着外边的街道，骑着轻便摩托车和自行车的人们，卖小吃的小店，卖蔬菜的小贩，还有穿着制服的学生。我试着用妈妈的眼睛来看这一切，她当年也是这里的一名学生，但我做不到，她的喃喃冥语也消失了，我能感觉到的只是汽车的嘀嘀喇叭声和发红发绿的交通灯光。

    外婆家客厅挂满了相片，在很多相片中我都可以找到妈妈，有扎着两条辫子的，也有穿着丝绸裙的，奇怪，在这里看到她的相片没有让我难受，因为这些相片与这里的场景相配吧，就像外婆的大裙子很配她。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谈起了妈妈，“她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外婆。她放下筷子，盯着我：“她从来就是这么个人，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还要干什么，你不是这样，我也不这样，她这点随了你外公!”“她为什么不想活了?”我终于把这个折磨我好久的问题提了出来。

    外婆沉默不语，然后她悲伤地朝我微微笑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谁能解释?谁知道什么更好?按中国人的话说，你妈妈的阴气太重，她不是两脚踏在实地上，因此她现往站到别处去了，那儿的世界不一样，也许到了那儿她不必站着，也许这样更好，尽管我们这么想她!”一阵颤抖穿过我的全身，这句话比什么都更感动我，“那儿的世界不一样”，外婆也重复着这句话，我哭了起来，眼泪掉到饭碗里，外婆的手抚摸着我的背，什么话也不说。我哭得越来越凶，抽泣了好久，我终停止了哭泣，突然听到妈妈又说了一句：“那儿的世界不一样!”

    第二天是中国的大年初一，我们去拜访亲戚．我的姨妈、舅舅、我的表兄弟姐妹。大家都谈到我妈妈，好像她还活着。晚上吃饭，家里挤满了人，摆了三张桌子才全安顿下来，外婆坐在我旁边．数着桌上的菜盘，“整整十道，你瞧，潞红，这是我们的传统，鱼肉要齐全过年吃鱼，新年就有福气。”我点点头。 “你妈妈就讨厌吃鱼，因为她觉得鱼在她肚里还会游泳!”

    我们都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谈到妈妈不再觉得难过。晚饭后大家都跑到外边，天已黑了，只有一盏盏红灯笼亮着，当孩子们点燃鞭炮时，当大人们欢笑嬉闹时，当礼花闪亮穿过红灯笼射向天空时，我想，我到这儿来是做对了，这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但也是一个属于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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