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诗感容易混淆的几个概念
老象
在关乎诗的言说中,有必要对几个容易混淆的概念:诗意、诗性、语感、美感与审美,与“诗感”稍作比较和辨析。
诗意、诗性与诗感
“诗意”,指诗的意绪、意味、意思、意趣之类;延展开去,则指向更深更高更广的意涵:诗性的意义、意识、意图、意向、意境、意气等等;而“诗性”,应指诗的秉性、根性与特性。诗性决定了诗之各种要素各个层面与各个维度的性质,同时又暗暗促使诗的各种要素,各个层面与各个维度组合为一个充满生机的生命体。两者比较:诗性更为根本,它仿佛是诗之生命体的骨质血肉,是诗之组织必不可少的经纬。诗意是由诗性生发出来的,仿佛诗的气色与呼吸,因而更显活力与灵气。诗意充满诗的所有空间,游走于诗文本字句段落的各种空隙;同时也渗透于诗的构成组织之中,与诗之生命体气血调匀。而
“诗感”,则是对种种“诗意”和“诗性”或浅或深,或狭或广的感知与觉受而已。
语感与诗感
“语感”在当代诗学场域异军突起,似乎已强占了一席之地。然语感不可能代替更不可能代表“诗感”。语感,顾名思义,指语言给予人的感知;即使就“诗家语”谈语感,也不可能指向所有的诗性诗质诗意。没法与诗感给人整体的、浑融的感知觉受相提并论。
有人津津乐道于西哲所谓语言是人的生存家园之说,并与荷尔德林的名言“人,诗意的栖居”联系起来,似乎语言就是人的精神家园了;而诗也似乎最受益于语言,因而,语言也成了诗的家园了。
语言真有那么万能?真是诗须臾难离的保姆?
语言如何抵达世界的边沿
如何开垦宇宙以外的田野[i]
中国学人都熟知“意在言外”的说法,还有古代文论中“言不逮意”、“书不尽言”、“言不称意”、“不落言诠”、“不涉言路”等指说,表明先辈学人早已了知语言的有限性,提醒我们不必为西哲某些煞有介事的说法所惑。
其实反过来看,语言才是诗的最大受益者,诗才是语言最自在的家园。难道不是诗的“兴发”功能入驻语言,使“诗家语”中的喻指、寓义、错位、倒装、悖反……等歧义性,产生了种种无理而妙的张力?
诗与语言形影相随,看起来密不可分。实际上主仆有别,萧规曹随。诗是主人,语言是仆从,关系无由更改。语言以舍我其谁的面目狐假虎威,那是因为它带了诗的意趣,一旦将“诗”从语言中抽掉,它就失魂落魄现出原形,平俗、甚至恶俗不堪。
原因在于,语言的认知功能只是“听”与“看”,并且这种认知功能还是人类给予它的;犹如钱币的功能,看起来左右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旦抽掉了支撑它的黄金本身,它就是废纸一堆!语言就其本身,无论怎么折腾,哪怕冠以“聆听”、“谛视”之类的美辞,因其有形性与有限性;对于溢出语言,超越语义之外的诗之感绪,顶多只能暗示,没法在实质上触及。语言能“感”吗?语言能“悟”吗?正如当今一位诗人所说:
语言之光黯淡了下来 存在的门才缓缓开启[ii]。
当“诗”以“道断语言”的姿态抽身而去,意出言外,语言就只能伫立码头目送了——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在语言技穷之时,诗的本色手段依然无碍,即以“象态”、“情态”、“意态”融合而成的情气感或某种诗感,引向语言难以抵达的远方。
从诗性本体要素看,“言”甚至不如“法”。殊知,让诗人挥洒“意在言外”、“言已尽而意无穷”之类的超越性能,关键是“诗法”起的作用,是因了诗法对语言的驾驭而致。
[i]
吴若海《倾听与随想》;
[ii]
吴若海《倾听与随想》;
美感与诗感
何谓“美感”?中国人望文生义特别是乐感文化的心理习惯,早已普遍抛弃了“美学”原为“感性学”之义。谈“美感”,不过是“好看”“美好”之类的说辞而已。这里涉及到本文不在此展开的话题:诗学领域借用其他学科的概念,是否首先应注意不要引起误解?
那么,如此的“美感”流行说能够与诗感的丰富微妙相比吗?当人们把诗之神、巧、趣、妙、韵、味等等统统称之为“美感”时,已落单薄和笼统,品评诗质与诗味的独特感也经失落了。
更甭说面对现代诗揭示的“丑、伪、毒、恶”等等人生与社会现象时,所谓美感说的无所适从了。
比如,“苍蝇”一般会给人肮脏的感觉,决无美感可言,然而你看日本诗人小林一茶的俳句——
不要打啦,苍蝇在搓它的脚,搓它的背哩。
可说只眼发现!诗人表达的是精细的欣赏、由衷的怜爱之情;以“美感”或“诗感”而说,都可以的;那么,陈子昂的《登幽州台》呢?它所传达的对于历史与现实时空的超越,那浑融一片的大气概与大气象,那样一种苍凉混茫之感。以“美感”而说,岂不勉强?不若以“诗感”言之,就妥帖自然多了。
支配一切艺术的根本原则是妙绝和夺人心魄。这不一定是美感而已,也指适度之感,奇妙之感,圆满之感,炉火纯青之感。一个蛮子乍到城市,一眼望去,心眼里只有惊奇,并不是因为他感到了美,而是因为他感到了力量,感到了神秘的财富。难以置信的产品,以及简直不可思议,似乎用魔术制造出来的种种东西。此外,还有那种对于怪诞、荒谬、滑稽、可笑的事物本能感觉。[i]
这位随笔作家所谈的种种浑朴而无可名状的感觉,对于诗来说更是如此。尤其是现代诗所表现的许多复杂和微妙感觉,仅仅从“美感”看是不够的,何不直接从“诗感”入手呢?
品味诗感与审美
读诗,仅仅审美是不够的;中国古诗的品味,古代诗论家司空图已有著名的二十四诗品;至于现代诗,更是复杂丰富得不可胜计![ii]面对诗现象一概以“审美”解说,是是否太简单化了?当“审美”说试图一揽子承包现代诗大量涌现的假、恶、丑、毒等等表现形态时,我们凝眼一望,便见其捉襟见肘,一脸尴尬!
读诗,就是面对诗文本, 捉摸各种“诗意”与“诗性”, 品尝“诗感”。
“诗感”直接指向诗情、诗象、诗意;诗语、诗法、诗艺、诗美;诗质、诗品、诗格;诗派、诗流、诗潮;诗气、诗风、诗道等等一切诗的“本体特性”。显然,诗感远比美感丰富和微妙;与诗感相比,美感未免显得单向单面,美感没法同化现代诗出现的丑感、恶感与痛感;而“诗感”的全整包容性,已将美感、语感、丑感、恶感与痛感等感知觉受统统涵括。
[i]
(英)亚。克。本森《随笔作家的艺术》;
[ii]
不说其他,仅看中国当代诗学系统研究学人陈仲义的两部专著:《台湾诗歌艺术六十种》、《中国前沿诗歌聚焦》所列举的诗法与诗写状态,就使无论审美还是审丑的说法都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