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木心《文学回忆录》第七十七讲
(2024-02-28 16:52:21)分类: 随笔 |
西蒙是“新小说派”主要人物。他在这派中坐到第四把交椅。1985年得诺贝尔奖,上升为大师,奖词称许其“与时代紧密结合的诗人与画家的想象力”。《费加罗报》尊称他为新小说之父。
文学家,最好是青年时代有点经历,颠颠倒倒,中年晚年平静下来,好好写。可是音乐家、画家、舞蹈家,不必吃这些苦。一个画家不必经历一次大战,也会画出立体派——这一点,文学家吃苦了。
西蒙不急于成功,写了四十多年,几乎每部小说都很成功。他怎么活呢?庄子是要饭的,陶渊明借米,西蒙到底是法国人,他种葡萄,养写作。
他喜欢画画,所以书中求油画般的色彩效果,用回忆、感知、想象、幻觉等等,放在同时性、多面性的描绘之中,也可以说是文字的绘画。他有时太过分追求绘画效果,但我还是喜欢他,因为他诚恳。爱音乐,作品也往往表达音乐性的效果。
要让个性统摄自己的作品。个性是重要的,还要看是什么个性。所以要把“什么样的自己”放在第一项,之后才进入第二项——找到自己。命运保佑强者,西谚是:天助自助者。多数人——我指的是文艺界阿狗阿猫、阿三阿四——一上来,个性就暴露无遗,不去弄修养。把自己的五脏六腑拿出来,放在稿纸上,签个名,就是作品。要修炼个性。命,可以是大盗,杀人。结果,可以修道,成佛,看你修不修。
我以为绘画、文学两码事。文学一路看下去,是时间的过程。古人“一目十行”,是比喻。音乐因为有和声,占了大便宜。文学不能有和声,吃亏了。文学只能是一条线进行,即便字字珠玑,还是一条线,不像音乐可以同时进行。
绘画,是个平面,壁画再长,时间感还是有限,看到后面,前面早忘掉了。用文字暗示色彩,可以。但色彩是明视的,面对面的,所以我的办法是隐去画家,显示绘画性。文学,千万不要模仿音乐。他们把诗模仿音乐,不好的。诗歌诗歌,一直误解到现在。诗是诗,歌是歌。我的诗只能读,不准朗诵的。诗有微妙的默契,读时,自有韵律流动,一朗诵,全没了。
说说影响——一个艺术家,要有受影响的必要。莫扎特和海顿,明明影响了贝多芬。到了贝多芬的《第三交响乐》,自己的风格来了。我呢,像个乞丐的碗,什么都要。盛来的东西,吃光,再去讨。文学的大户人家,我都去讨过——遭遇很奇怪:我在大户人家讨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而且我这个乞丐是付钱的。我要评论赞赏他们的。我吃过尼采家的地粮,一辈子讲不完尼采的高贵,我吃过耶稣手里的天粮,也一辈子赞叹耶稣的智慧圣灵。最好多受影响。
你受老子的影响,不会变成第二个老子。多受历史上先辈的影响,你会成熟。
新小说派是怎样写的呢?分三点:一,注重写物件、环境。二,迷宫式的结构。三,采绘画效果。自古以来,小说的中心是人,一向认为文学是人学。新小说派认为小说应该重视物,认为所谓现代人是处在物的包围中。人、世界,是看不透的,只能看到物的表面。我觉得又对又不对。传统小说,有时是太主观,移情移物,小说主角心情一坏,天气也坏——是不可取。可是新小说派要把人赶出小说,那么请问:你的读者是人是物?
比托尔说:小说不仅是空间的迷宫,也是时间的迷宫。总之,不是要读者懂,是要读者不懂。他们是有两把刷子:一是重复。重复意象(如《窥视者》中,种种物体都是“8”字形,又如《橡皮》中,主人公买橡皮,丢了,又买橡皮)。一是时空交叉,而且是封闭式的,事情发生在车厢内,一个岛上,等等,逃也没处可逃。他们毕竟是法国人,精心策划,严密布置。除了这两把刷子,比托尔还有所谓立体对称型结构。此外,还有克洛德的拼贴绘画法,格里耶的小说套小说,纹章工艺法等。
实际一点说,我们知道现代文学的新方法,新成果,新方向,我们可以用——好用,你就用;不好用,你就创造新东西。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之!我们说:彼可取而用之!他们的方法,不失为新方法。意识流,你不用,排斥,你傻啦!你家电灯我不用,我还是用煤油灯——那你去用,熏死你!浅显一点说,看名画原作和看画册,两码事。要广泛吸收。
2024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