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读过毛尖的专栏合集《乱来》,笑到崩溃,年前又见她抛出了一本《这些年》。这个标题让我挺纳闷,“乱来”里掷地有声的喜乐,叫人读来觉得眼前的生活也跟着欣欣向荣,她的人间喜剧才刚刚鸣锣开场呢,怎么忽然徒生了岁月流逝的伤感?待我翻看完这篇“这些年”,就有了抓住把柄似的兴奋,呵呵,原来这篇说的是,有一次她整理书架,一不小心搜出了老公写给初恋情人的情书手稿,读过之后,夜里辗转反侧,这些年来情路上的微风细雨统统涌上了心头。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毛尖写她的感情困惑。一般来说女作家都是爱情专家,毛尖却一直回避感情问题。她写的,都是别人的爱情。写到别人轰轰烈烈时,她唯恐天下不乱地煽风点火,写到爱如梦幻泡影时,她号召大家以“草根的方式睁一眼闭一眼”。日子千篇一律,毛尖找趣事来解闷,爱情被她当作笑话处理。仿佛打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一名旁观者而非行动派,她说:“在我内心,其实匮乏热烈的东西”。但我们相信那是她嘴硬,不然她怎么会了解张爱玲的爱情态度是“眼光毒辣,心灵脆弱”,认为台湾美人朱天文的“现代性描述”应继续让位给她的抒情笔调?
当然,读了毛尖那么多文章,我们了解,那是她的羞涩,也是我们这些60后70后一代人在表达感情上的障碍与尴尬。我记得毛尖还写过,被贴上“小资教母”有点无颜见江东父老,避免情感话题也许是为了加强她小资突围的决心。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从写挖电影资料的笔记体写起,到如今冲出象牙塔摹写人间喜剧;从青春期的善感,到如今的尖锐奔放,通透练达,毛尖在八年的专栏生涯中一步一步了解、定位她的风格与道路。
与毛尖以往的专栏文集的不同之处,是这本《这些年》里出现了重读经典的书评。这些年书里书外的事件在她眼底交相辉映,重读经典也就是进一步看破世相。写奥斯汀的《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写安迪·沃霍尔的《重复,坚持重复》等等,都是“四两拨千斤”,把经典剥开,她正说,戏说,自圆其说,三言两语,就把经典落实到了普罗心头,得出反讽又有点无厘头的观点,无不直抵要害,无不叫你想立刻登录卓越亚马逊去淘原著。我读到《一部平庸的作品可以有多好》,才领悟她八卦式文体的理论根据,这篇文章评析一本叫做《谣言》的传播学著作,她觉得文中对谣言的分析可有可无,而作为范例的谣言本身是多么活泼生猛。原来她早就洞察到“谣言”这一伟大的文学传统,我想这是她的专栏所向披靡的根本原因。而她的文学教授的高度是在提出麦克尤恩的写作思路,呼吁毛姆需要被感性阅读,认为厄普代克在中国的流传是“对当代中国的一次检阅”的时候,把我们给统统折服。而读到《人头马的七十年代》、《说起朱天文,我们没志气》,我们更是跌落眼镜,在这里,我们看见毛尖的女博士功底,也看到她的女作家抱负,她貌似顽皮使坏,身上到底流淌着我们70后那饱受五讲四美三热爱四有新人等等灌溉的使命感沸腾的热血。
由此,我们重新考量了毛尖的专栏写作。毛尖的优势是她的尖锐扎人,一个动词一个隐喻一刀刺中要害。她那无人匹敌的引爆式的语言天赋,在报章专栏这个舞台上,唱念做打,声色俱佳。这样的写法深刻精辟,却也会导致不够开阔,毛尖对这点是深有自觉的,所以她从审美笔调,走向了叙事逻辑,从电影与书本中抬头观看人间喜剧,从学院走回到70后成长的生活底座。张爱玲、奥斯汀与80年代港片的市井烟火气带给她斑驳丰富的阅历,而童年的质朴与来自记忆中匮乏的美好才是她的根基,这些也便构成了她那70后符合国情的具普遍代表性的文风。毛尖热心勇猛,针砭时弊毫不留情,撒起野来万夫莫敌,但是她写作的根砥是热心而喜气的,出发点是中国锣鼓式欢欣鼓舞的节奏。词语的狂欢,观点的生猛固然是毛尖的法宝,而她的专栏,从上海开到北京,从香港杀到新加坡,八年来长盛不衰,其中无不体现了她对时代命脉的敏锐切入和对当下表述尺度的精确衡量。
《上海壹周》“书评版”4.13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