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壹周》影音版12.22
谈论古尔德的文章太多了,众说纷纭中,他不再只是一位钢琴家、音乐家,而成为一个文化Icon。他的特立独行、孤僻、自虐症、恋古癖,在辉煌时期告别舞台等等,这些行径对于艺术家来说,都谈不上新鲜事。但他另类得有思想,于是酷得有意义。
自从18世纪城市中建起了音乐厅开始,艺术家就变成了消费对象,成为售票、演出经纪、制作人、广告等一系列产业链中的一个环节。弹奏变成了演奏,除了展示音乐,更需要刺激消费,吸引更多的人走进音乐厅,于是出现了一种越来越精彩甚至惊险的音乐表演。这样的音乐,是否还来自“情动于中”?和你在一起,是和音乐和亲人在一起,还是和消费大众的心理期待在一起?这也许不仅是演奏家的困境,也是每个人身处社会群体中的灵魂冲突。
1964年,古尔德在事业的高峰期宣布告别舞台。这在人们看来好像是因他性格孤僻,不适应舞台。那一年他在多伦多大学的演讲,才让人们听见了他在音乐上的勃勃雄心。这是一位从事弹奏的思想家,他说:“创新实际上是从位于系统中的某个牢固的位置,小心谨慎地挖掘那种外在于系统的否定性”。这段发言意味深长,关键词是创新、系统与否定性。这些想法后来都在他弹奏的巴赫作品中一一实现。古尔德没有隐退,而是钻研巴洛克音乐、制作广播节目,拍纪录片来全面地展示自己。也许他意识到音乐可以表达情感,却难以论证哲理,他作为现代艺术家的意义需要以他的弹奏、他的退出、他的无所适从、他的全部行为来表征。

独自弹琴,只弹给自己听,弹得高兴了,还可以一边哼唱,他需要这样的孤独与自由,才可能清醒地深入音乐。这样的弹奏,排除了他人心理期待的干扰,也排除了自己听觉惯性的干扰(他最传奇的一点是塞上耳朵弹琴),也许这就是他所谓的“否定性”。他选择巴赫这样一个“系统”的对位学大师的作品,然后“小心谨慎地挖掘”。放弃音乐的描绘性,放弃了现代钢琴为演奏而生的灿烂音色。回到和声与对位法编织中寻找声音的微妙,寻找音与音之间碰撞的趣味,寻找巴赫穿越时代的秘密。
巴赫的作品浩瀚如海,他写过所有的音乐体裁,唯独没有歌剧。古尔德却在巴赫的每一个短促乐汇中挖掘戏剧性。诗人欧阳江河曾经说,古尔德弹奏的是最低限度的巴赫,是具有现代感的巴赫。也许这种现代感来自传统对位法的机械运动带来的冷漠与这种有节制的戏剧感。他将所有的巴洛克装饰音都弹地理所当然,放弃延音踏瓣,并自行设计音乐的力度起伏,那种力度的涨落如心潮起伏,呼应了人的脉动与心跳。据说音乐的20世纪是演奏与诠释的时代,古尔德的意义也许就在于他让演奏变成一种创造从而获得了尊严。他不仅启发我们,更激励我们。

总是越来越体会到性格决定命运这种说法。像李斯特,一个为舞台与喝彩而生的演奏家,他赢得了时代,制造了最辉煌的传奇。可是当他老了,他也要嫉妒肖邦的才华,为什么他创造了多么华丽的声音景观,却没有找到音乐呢?而肖邦,上帝给了他脆弱的健康与极度敏感的性格,却让他在哀伤中找到了一种美。古尔德也一样,也许音乐上的巨大成就是对他寂寞灵魂的回报。
冬夜听古尔德,万籁俱寂,才听得见他对声音的细致见解,那些被忽略的经过句,都有了闪光的波澜。在音乐中,进入加拿大的冬天,进入冬夜的皑皑白雪,窥见了他透出温暖灯光的小窗。黑暗中的一小圈灯光,照亮了旧钢琴、乐谱、格子桌布和弹琴的小板凳。一个隐修院一般简朴的家,排除一切虚饰。可是,在21世纪,在文化的后工业时代,当代钢琴家们逃不开炫技、喝彩与满世界飞的命运,古尔德那盏寒夜中的灯光,也真是个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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