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壹周》影音版:
大家来抒情
田艺苗
一年一度的上海之春音乐节,作曲系的同事们已经意兴阑珊,领导布置任务要排演一台当代新作品,于是大家又找到了借口聚会吃喝,在古典音乐唱片业与演出市场双重不景气的前提下,作曲还不如作乐。其实作曲家扎堆很少会真的聊音乐,饭桌上,又从某人情感八卦,扯回到在音乐学院读附中时代追女孩的难忘经历,再次为当年的壮烈干杯。情变婚变听得多了,也就不以为然。爱情抽象得千载难逢,音乐倒比钻戒可信可靠地多,从小为它挨打,如今勉强靠它谋生,也偶尔借它抒情。
哦,抒情。也许爱情变得稀有,是因为我们都忘了如何抒情,而音乐变为职业,有时候竟会忘了它原来是为了抒情。那天回到家已近凌晨,睡意全消,爬上书柜乱翻唱片,找出一张潘德列茨基2005年的近作,《第八交响曲》,且听大师如何抒情吧。
潘德列茨基,这是一个才华横溢、勤奋高产又擅长经营的波兰作曲家,奋斗多年之后,众望所归中接替了斯特拉文斯基,成为当代最有影响的作曲家。从60年代中期开始,他从名噪一时的先锋音乐实验家转变为一名新浪漫主义者,并从此坚持了50年。新浪漫音乐是一种回归19世纪浪漫派音乐的潮流,最初出现在美国,之后席卷了全球。在美国,那是一种综合了德彪西式印象色彩与好莱坞煽情电影音乐的浪漫风格。相比美国同行那些缺乏根基的抒情,潘德列茨基等欧洲音乐家的新浪漫音乐就显得更有抱负,他们在新的浪漫中突破传统音乐的句法格律,并在回归传统中努力探触经典的深刻原由。
这《第八交响曲》,弥漫着清冷的北欧气质,凝思多于描绘与表达,在静夜里听起来格外地超现实。作曲家追随马勒的足迹,在交响曲中贯穿诗篇咏唱,选取德国诗人里尔克、黑塞与歌德的诗句,都是关于季候与植物。这应该不会是潘德列茨基的代表作,他突然之间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此前他一直是激进的、执拗的,即使执着于新浪漫风格,也秉持着阴沉而庄重的交响乐传统,不愿意让曲调过份甘美。这首乐曲也许是为了献给某个脆弱的午夜。回到一大片纯净的和弦,细腻的心苏醒了过来,那一刻,一支春夜里飘来的英国管音调,或者一朵丁香的绽开,都会瞬间做出一个犹疑了半生的决定,复燃一种几乎丧失的信念。
乐队的全奏,闷在心里隐隐作响,如同海水中缓慢涌开的暖流,合唱穿插其间,反复歌唱着里尔克的《秋末》,曲调几近寡淡,那一串竖琴音的洒落是一片抽象的月光。原来这样风光一世的音乐家,心里也会有难言的孤寂凉薄。但也只有他那个火候的古典作曲家,才敢于写出这样淡泊的乐句,平淡中始终有强烈的内在气场聚拢而环绕,反复去聆听,发现造就这种力量的,也许是乐章之间跌宕的组合,也许是乐句中介乎哲思与虚构之间的呼吸。如果这是再现浪漫主义音乐,那它提炼的是一缕失去年月与记忆痕迹的浪漫亡魂,那些属于上上个世纪的繁华喧嚣的外表,那些浪漫时代的骄子们叱诧风云的个人表演,都经过了音乐史的过滤与现代性的洗礼,留下的是关于生与死的永恒交响,是对生存的终极疑虑。
半个世纪之后,新浪漫音乐还在回传不息,这就说明了它不只是潮流,也不只是回归,对潘德列茨基来说,那好像是解脱。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