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壹周》影音版:
至少还有Missa
田艺苗
如果没听过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我也许就不会对宗教音乐感兴趣。
简练的混声合唱,打开了那段著名的《慈悲经》。那样凝聚的乐句,在solo的男女声中起伏,交汇,然后交错。乐句因凝聚而准确。准确的激情与准确的复杂。除了贝多芬,没有别人能够把一辈子的五味杂陈,用一道旋律就悉数表达了。原来宗教音乐,也可以不祈祷,不安魂,只为反照俗世情感如此然瑰丽浩荡与深不可测。
瓦格纳称赞《庄严弥撒》是一部“带有贝多芬精神的真正标记的纯粹交响作品”。像这样结构宏伟的弥撒曲,是不能应用于弥撒仪式的,它应被称作一部弥撒曲格局的交响乐。所谓的交响化,那种疾风骤雨般的表达,其实不过是一种自然景观。像曙光,像落日,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日常。因为太久没有抬头仰望蓝天云彩,就会忘了城市也会有这样壮丽的黄昏,忘了深情需要这样错综繁复去表达。
即使平静温柔的心也会为它猛然攫紧。
那个童年时一起结伴看潮水的小女孩,意外地被海水卷走了,潮水过后,熟悉的海滩顿时变得神秘而脆弱;在一个发大水的梦中,拉着妈妈在湿滑的道路上狂奔,抬头撞见的一个男人,他眼中琥珀色的光芒,仿佛一个等待我认出他来的眼神;还有一个台风季节的凌晨,在黎明前爬上山顶,坐在巨大的佛像脚下等待日出。看见一个陌生女人,一圈一圈围绕着佛像跪拜祈祷,她的哭泣声越来越响亮,在夜幕中回荡。
也许在信仰面前,领悟的是自己的命运。一个音乐家需要变成聋子,才会真正懂得听觉的意义。于是晚年的贝多芬,终于跨入了天才的境界。他仰望莱茵教堂的开阔穹顶,看到了一副美妙的天堂幻景。他走到神像的对面,原本以为会有一颗平静的心,却忍不住落泪,感激一切受难的日子,原来那是命运仁慈,那是“上帝从来没有抛弃他”。他写着写着,又犯痴狂,在音乐的宇宙中再次出拳奋力挥向虚空。他在乐曲中回顾,那些过去的沉痛与怀疑的激情,原来都还在,但这一次没有犹豫,活泼地坦坦荡荡。
这张乔·治索尔第指挥的版本,因为是现场录音,所有曲调的演绎都有些偏激,没有卡拉扬的版本那么“庄严”。这种偏激,来自贝多芬,也来自于曲调本身的浪漫主义,这样的旋律很容易召唤出嗓音中的激情,令启蒙运动的光芒在弥撒曲这种古老的容器中闪耀。开始处的《慈悲经》,骤然劈开了深广的信仰之河,而后的《荣耀经》展开了辉煌的浪漫主义时代,这段《荣耀经》被极力拓展,狂热的洗礼过后,是缓慢如梦的曲调。叫人感动的原来不是曲调的哀伤,而是一头狮子的温柔。剧烈的反差令音乐真正变得辉煌而惨烈。原本朴素的《信经》出现了戏剧性的喧叙调,激动地在深邃的赋格曲中蔓延。最后的《羔羊经》,是献祭的一刻,听起来无比幸福安宁。
记得很多个下午,穿过图书馆的马赛克门廊、楼梯间,穿过摆放着深色胡桃木书架的曲折走道,眼前有一面墙挑高的贝多芬书谱架。在书架第二排靠左侧的角落里,有一本旧旧的贝多芬草稿簿。在等待还书的时候,常常会抽出来翻读。总是觉得,那样浩繁帙卷的贝多芬研究,都不比这本简陋的草稿簿来得真切。那些潦草字迹,胡乱涂擦的痕迹,清晰记录下某一刻的疑虑、挣扎与音乐逐渐成形的轨迹。
在漫长午后,从书页间抬头,窗外绿影婆娑,旧乐谱上咆哮的音符全都消声了,只听见软皮鞋跟敲在褪色的木地板上,传来寂静足音。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