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诗篇

田艺苗

仿佛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复习一遍乔治·克拉姆。从前执迷他的细腻与精美，现在会在貌似稚拙的音色中听见史诗感。这是一个隐匿的美国当代作曲家，长年生活在人烟稀少的宾夕法尼亚州，只是在唱片的封面，见过他的笑脸，一张平凡的写作者的面孔，带着谦卑与隔阂。在他的音乐中，你才会听见，他心里有一个被声音蛊惑的孤单小男孩。

《远古童声》，为女高音，男童高音、双簧管、曼陀林、竖琴、电钢琴与数种打击乐而作。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乐器的选择多么精确，乐句的组织多么独特。他放弃古老的原则，跟随梦的启示。只是呈示，不展开，不说明。乐句如金色之核，绽放了黑暗深处的华丽，如情欲般痛苦，如死亡般甜美，如遁隱般疯狂，而它又不动声色，娓娓叙述，在你的胸口燃烧起一团火。

在漆黑夜色中，只有声音能够探测寂静的秘密，女高音尖锐的颤音为黑夜划出了激情曲线。沉入幽暗梦境，失去逻辑，才会在时间的缝隙中相遇。仿佛真的能够自由了。从孤寂的沙漠，到浓雾中热带亚洲的黎明，到飘荡佛拉门戈舞节奏的西班牙街头……时间浓缩，世界不再沧桑变迁。而这斑驳中没有一丝热闹，曲调总是孤单、天真而强悍，陌生中有熟悉的线索一闪而过。

黑暗中，河流闪亮，烛光照亮了乐手的面庞，演奏变成一场朝圣。我观望隔岸的烟火，如同在梦中清醒地看见了自己的漂泊，那一刻懂得，这音乐的表述早已跨越了种族与地域，它跳过世上的繁文缛节，直接与你倾诉灵魂。

音色的美，是因它陌生短暂，你能放慢节拍，却难以将时间减速，一次性的演奏隐喻了一次性的人生。此刻弹奏的是沙漠里遗失的琉特琴？还是沉入水底的铜锣？微风吹过阔口玻璃瓶传来清脆回响，雨水击打沙地唱着狂喜之歌。在古老的弹奏中，音色如此浓缩了绚丽，闪耀淡金色光芒，却依旧要一颗一颗，消失在黑暗汹涌的海面上。

还有什么比灵感更令人惶恐，比美更令人动容？

这个作曲家，喜欢把小纸片夹在竖琴的琴弦上弹奏，会让乐手对着钢琴的琴箱呼叫，会找来西藏的祈祷石和童年那只走音的玩具钢琴。他信奉沙漠中的寓言，信奉先知降临的预言之梦，因此也相信物质的灵魂与神秘光芒。在音乐中，它们不仅是暗示，不仅是音色之美，还纠缠了一种命运般的感情。

缓慢的凝视中，发生了神秘与激情。异国的笛音参透水的温柔，时光在回忆中变得凝重。沉迷在音色的微妙中，沉迷在细节中，对世间情意深厚却浑然不觉，此时玩具钢琴弹奏出一支熟悉的巴赫小曲，选自安娜·玛德莲娜·巴赫的笔记本，《你在我身边吗？》。

一切总是与远行有关。“一个男孩在一滴水珠中寻觅他的声音。我不想用他讲话，却想把它做成指环，使他能在小手指上沉默……”男童高音的唱词，选自早夭的西班牙诗人洛尔卡的诗句。寻觅声音，或许只是为了沉默。远行是为了找寻迷失的自我，还是放任自己跟随牵引走向莫测命运，也许只因迁徙的本能，在某个夜色熹微的时刻出发，看见自己的发丝飘拂过蓝色夜幕，还是要为这未曾消泯的远行的激情而热泪盈眶。你听男孩仍然在唱：“我要走得很远很远，比山丘更远，比大海更远。走近遥远的群星，恳求我的上帝，给我送回一个孩子的远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