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夜夜减清辉 |

年纪越大,对自己的了解越深,越只争朝夕。
不愿意等,不想放纵,也不肯凑合。
刹那芳华留不住,握着手的人,随时奔走他乡。人生除了异地,还有一片土壤,叫天堂。去了的人,不会回来。我们何时去,无处查排期。
她坐在我对面,说话的嘴唇略颤抖着,眼睛时不时穿透我,飘向远方。
她丈夫刚走,生离死别,望着她的我,闻到悲恸的味道,也熟悉,却无法安慰。
每一种痛苦都是不同的。除了承受、接纳,还能怎样?
痛苦是对你有益。这样的劝慰以后再说才好。当下尽可能怜悯吧。我轻轻抚摸她的背,她偶尔抬起头,看着我,不讲话,我们就这样秒秒沉默。她眼里有空旷的平原、宽广的海、深不见底的井。
“睡得好吗?”我想方设法把彼此从旷野拉回来。
她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下面的皮肤稍见干涩,点点黑斑镶在淡淡的皱纹里。她曾经是个美人吧,如今只见玫瑰开尽,谢幕的不舍。——你以为她弯下腰后还会抬起头,她却没有,谢了又谢,终于全身隐退。
“偶尔睡一会儿,累的感觉排山倒海,醒来又觉得还没开始睡。极度疲倦令我分不清,是身上来的,还是心里。”
“我一直都想来找你的,……”她看着我 ,拼命绕着手指。
我很怕安慰人,那些人眼里透出的渴望,令我很想把秘密告诉他们,可他们无辜绝望的神情,常令我忍住了。不知如何开口。
——真相是,人的安慰都是虚幻,一如你在梦里,右脚踏空的惊心;你好像毛发未损,但那伤,又比真的肉伤还要痛。
“那时,上帝跟你讲话吗?你最痛苦的时候?”她突然坐直身子,调头来问。
没有。我依然醒在天亮前,起床跪在床尾,我等着上帝跟我讲些什么,解释也好,命令也好,或者,厚厚的触摸,轻轻的安慰。什么都好。
但什么都没有。我无力祷告,有时候跪着默默流泪。我不知道我心里的平静算不算祂的安慰。我的心不属这世界,却也不在老地方等我。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微微享受这种极度痛苦的滋味。因为痛苦的地带,很安静。
“Grace。”她突然打断我,令我疑心她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开了窗,假装探出头。
“房子太大了,我一个人。我还是搬去和我爸住吧,他催了我好多次。”
“那也好,换一个环境,你也休息休息。”刚卸下担子,把生意卖出去,才想着可以夫妇俩环球旅行,享受劳碌后的轻松。丈夫夜间心肌梗塞,在梦里没有醒来。
“刚过了四十岁生日。人生啊,多可笑。我应该早点生孩子的。”她把脸倒在手心里。
她是我多年的笔友,那时还没有网络,全靠手写。她结婚后一直住在外州。这次转机路过,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气氛这么悲伤。
有网络以后,联系的频率反而少了。也就偶尔看看彼此的博客,知道某个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幸福地生活着。我曾经被她的文字感动过。轰轰烈烈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还记得她写文章从不分段,读起来相当累,可是情节动人,我总是追着读。
后来那个博客网站倒闭了,我搬到了新浪,她去了别处。
“有一天,你写写我的故事吧。下次见面我跟你好好讲讲。”
她从未告诉我,她火速嫁的是怎样的人。也就是来见面前简短的交代。我印象中,她失恋后很快就结了婚。当年描述结婚对象没几句话:商人,同龄,对我好。
一晃也已十年。我们的人生轨迹这么不一样。她说她也去教会。软弱时,放赞美诗听。
每一个受伤的人,总想着我擅长安慰,其实我也不会。有时候静静陪着听他们讲讲话,他们一副等我发声的表情,见我久不言语,以为我不愿意讲。其实大部分时候,我的思绪天马行空,不在家。
她穿着深青绿色的袍子,上面有琐碎的钻饰,做工考究。我没让她脱鞋,尖头皮鞋鞋跟很细。在地板上走敲出清澈的高音。我估计她不足100磅,个头比我还高一点。瘦得惊人。
“我还是给你写信吧,我很久没有写字了。”临出门前,我们拥抱了下。她的香水味道很好闻,还有,她的确瘦得惊人。
送她来的车在门口停着,开车的司机是个白人,穿着深色制服。看到我们开了门,立刻从车里出来,替她开车门。回头朝我点点头。
“写信,亲爱的。”她摇下车窗,摆摆手。
“好的,写信。”我突然伤感了,像是送她踏入未知的世界,有种不舍。可是我知道,她有办法生存下去,她总是很有办法让生活有滋有味。我对她的文字有印象。
是个有故事的人。突然希望快点老,老了什么都不做,只写我身边有故事的人。一定很刺激。
这样想着,对镜子里的皱纹,也就不那么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