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中翻到2003年的录像，背景是上海娘家新买的房子，我正带着回国探亲的他楼上楼下四处走。指给他看哪些是我打掉的墙、原来的楼梯在哪里、我拆了重造的在哪里。

令我惊讶的不是曾经的我多么能干，而是那个无比娇媚温柔的话外音，竟然出自我。

当然，恋爱中的声音嘛，岂会如现在雌老虎常常要发威。

他的声音也慢得如拌了奶油般胶着。

结婚前，和他统共只看过一部电影。在梅龙镇伊势丹五楼，看的是《手机》。我忘了他有没有睡着。

在上帝创世之前就被安排了的这场婚姻，于当时的我并没有太多心理准备，遇上了，看对了眼，就嫁了。见面三天就去注册的神话不能被当作参照物，因为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从小认得他，只是当中二十多年未见而已。因此，并不完全盲目。

可能因为当时的我正值从业十年的一个倦怠期。渴望另一种生活。相夫教子，简单安静。

很顺利地从繁华的上海踏入寂静的洛杉矶，刚来的时候住Chino Hills。曾被评选过全美最好居住的城市。开车会经过养牛的山坡，后院经常有山猫出现。

白天静得只闻风声。

我开始每天看做菜节目，学习厨房的工作。

隔三差五就写长篇邮件给我国内的朋友。博客也写得勤。

那段时间因为空，把整本圣经都给他念了，做成MP3，让他放车里听。

头一年争闹不断，他应该是被我强劲的大女人性格吓到了。从太忙到太空，又加上对娘家人的思念。我突然怀疑离乡背井的决定是否正确。只能用适者生存鼓励自己。

前几天，有个正在办移民的美眉希望我能用一句话，总结移民后这些年的感受。

我莞尔。一百人有一百种意见。人是习惯的动物。其实到哪里都能生存。没有好或不好，只有适应和更努力的适应。——如果已面临了没有退路。

他很小到美国，待人接物思维方式，已完全美国化——执拗、理性、公式化。而我浓郁的上海腔里，有着太多被上海文化熏陶的瞻前顾后，面面俱到。在处理问题的方式上，我们也很不一样。

我急性子，他慢郎中；我外向，他内向；我文科女，他理科男；我喜欢热闹，他标准宅男。

唯一共同的，只剩信仰。

吵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手拉手祷告。即使在我的标准里，他用词苍白，语速和思维都太慢。但因为同感一灵，我也照样落泪。

半年以后怀了John。我一早铁了心要退休的，这才算真正有了实事可做。

没料到之后的三年，肚子一直没有停。

和结婚很多年的人提浪漫，十有八九都会流泪。不是伤心，而是感叹。——原来一切都会过去，——甜蜜的，慌张的，依恋的，刻骨铭心的，曾经以为惊天动地的感受，都会过去，能留下的，会留下的，只有彼此间深深的理解和依赖。

可能还有习惯。

去年，我一个加拿大的朋友来洛杉矶玩，顺道去看她二十年前认识的一户人家，回来感叹道：这些年过去，他们家还是老样子，丝毫没有改变也没有进步。

我相信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改变，有些人纹丝不动过一辈子，也没觉得是种落后。不然，如果你身边的人一直在进步，与其同行的，终于也会不由自主前进一些。

我希望是受益的那个人，当然，最渴望的，是看到总在进步的人，是自己。

雌老虎常常要发威，他也习惯了。因见发威的目的，是要帮他追求生命更高层次的卓越。

“妻子是帮助者。”我愿意顺服上帝的教导。我总拜托他为我按手祷告。我需要来自权柄的祝福。

人到了一定年龄，对浪漫的定义会变。此刻我眼中的他，半夜愿为我下楼倒杯水叫浪漫；会独自带四个儿子出去玩让我休息一小时算浪漫；每晚握着我的手为我祷告叫浪漫。至于买不买花，会不会甜言蜜语，倒是无所谓了，因为这些浪漫的举动我自己做也OK。

内心不安分的因子，依然会挑衅我做这做那，不停息。有些是好事，有些未必。有时候盼望自己是任意摇摆的时钟，即便永远不停却也能永远规律。

计划下午四点出门，三点半开始做晚餐。番茄土豆蘑菇洋葱姜片切一切，和昨晚用老抽、甜酱油、胡椒、料酒腌了的十五个鸡腿一起炖，糙米饭煮上，六点半到家就能开吃。

婚姻里有些事，可以和做菜一样早做准备，有些不。生活时时面对不可预料。我最景仰他的一点好处是，凡事他的口头语总是：“有什么难的。”他的乐观豁达，他的忍耐包容，是我最佳的氧化剂，氧化我所有的麻木不仁；他的信任、爱和欣赏，又是督促我进步的催化剂。

八年以后，我真正成为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被他视为自己的一部分。而我，也会在独自出门，跟着车上无线电大唱哀伤情歌的同时，想到他，由衷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