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Ann是1991年，分秒必争的外资企业。她比我早进公司一个月，她做仓管，我是生产管理；我整天精力充沛满厂跑，她一天到晚懒懒散散，守着仓库愤世嫉俗。她四方脸，戴一幅亚麻黄的边框眼镜，不修边幅，总是笑得大声。我因为坐办公室，必须每天化妆。她每每见了我总要评价我的妆容：“今天这妆不错。”“今天眼妆太浓。”……，而我总笑她土。后来她去一家私人美容店纹了眼线，据她说是在一栋木头房子的小阁楼上。“痛死了，我大叫！”可是，她从此真的变了一个人，连笑起来露出的一对虎牙看上去也多了份俏丽。

 

因为工作上的频繁联系，我俩很快就熟了。整个公司，就她和我是那种扎在男人堆里能应付自如的豪爽派。我们总是下班后加班前，踏着碎石铺满的小径，一路走去小面馆吃面。她吃任何面，总是先吃掉浇头，再慢慢吃面。她爱读我十六岁写的诗集，总是好奇地问：“都是真的吗？”她自嘲自己太理智，天生缺乏爱的细胞。对于我多愁善感的情绪，她总是不甚理解。

 

天天加班，夜夜忙到十点。加班时我们常躲在仓库里聊天。她是高才生，读书的料，从小在江西长大，作为知青的小孩，成年后回到上海外婆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要出头，需要自己去拼搏。

 

我们都拿着高薪，可她非常节省，对于未来，她有自己的一套计划。没多久她重新高考，考上了外国语大学，开始了漫漫四年赶夜校的生活。白天忙得半死，晚上横穿上海去上课，回家还要温习，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毅力，可她到底坚持着。

 

总不能加班，令她在公司的日子很快难熬起来，她不得不在第二年辞了职，专心读书。

 

我们住得近，她每周都会来我家住几天，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分享彼此生命的细枝末节。她对万事充满好奇，任何事，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是充满了生趣。大学毕业后，她做过一段时间的英文老师。有一晚她和我妈聊到半夜两点，决志信主了，这亦是之后，她毅然决然放弃工作，再次进学校读书的缘由。这次她进的是华东神学院。这一读，又是四年。

 

她住校，周末我总去五原路接她出来吃饭。她一边读书一边在学校兼职做英文老师，生活过得清苦。我尽量不露痕迹替她置些衣服交点学费，又小心翼翼生怕伤了她的自尊心。95年我也离开了第一份工作，进入更复杂的社会，22岁的我，对人生的感触多不胜数，而学哲学的她，又对万事都有独到犀利的见解。我们总能彻夜长谈。她是我唯一一个既可以聊高尚，也可以聊低俗的朋友。我欣赏她的悟性、聪明、爽直、豪迈，对她个性里的自私冷酷亦视如己出。我是那种一旦认定是朋友就爱一辈子的人。而她说我亦带给她很多启示。我们猩猩惜猩猩的交往着，且享受这份友谊。她神学院毕业后，分在人民广场的沐恩堂，我的工作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期，我们渐渐生分，一年才见一次，当中也不联络，但一见面，总是又聊上一整夜。现在回想起来，我竟然没有听过她讲道一次。

 

结账时店里空无一人，木头大门闩上了，金发碧眼的收银员脖子上挂满了彩珠，笑脸盈盈很仔细的替我把衣服一件件叠好，用豆沙色的纱纸包起来。另一位收银员微胖，早已整理好收据点好了钱，站在一边看着我。

 

竟然早已打烊。为了我，她们晚下班十五分钟。而彼时，我的力气只够说一句：“我很抱歉。”店里静得有些恐怖，惯常爱聊几句的我，这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买了一大堆衣服，试也没试，心情木然。我想我的脸上一定写着“呆滞”。

 

她结婚摆酒时，我正巧去了国外旅游，轮到我结婚时，她已去美国读硕士。我到洛杉矶后，通过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得知Ann也在洛杉矶，居然离我不远。

 

我们又恢复了亲密，再见面时，她的消瘦令我震惊。她脸颊削下去，颧骨突出来，进了美国的神学院，吸收很多不一样的讯息，从来开口令我放心的她，居然讲出一大套令我恐慌的言论。我不以为同，我们总是争论，但争论并不影响我们的感情。

 

不谙家务如她，已在美国独自过了2年的留学生生涯，她的小屋挤满了书。我问她平常吃什么。“瞎吃呗，煮一锅面，吃一个礼拜。”

 

什么？面条还能吃隔夜的？我简直看不惯她的随便。碰到爱吃的东西，她总是恶狠狠的说：“今晚，我要把这辈子的量全吃完。”她爱吃我做的菜，看我精力充沛她总是惊叹：“我整个月子在新疆，一动不能动，门开了，一阵风吹来，我都吃不消。”彼时，我刚生好John，她对我强壮的体魄羡慕不已。

 

真正令她消瘦的原因，是她并不幸福的婚姻。“我的故事，你可以写一本小说。”

 

“你们之间没话讲吗？”我对她身边人的外遇事件很讶异。

 

“相反，我告诉你，我们之间话很多很多，可以滔滔不绝讲上几个小时。”从来，她对任何事都很能分析。“但后来我发现，其实我们之间的谈话，并没有实质意义。”

 

她说：“我们之间聊的几乎全是电影、社会、新闻实事。涉及到彼此感情和婚姻的，几乎为零。”

 

Ann喜欢香水喜欢包，喜欢吃但不会烧。她能吃苦，但受不了精神伤害。

 

“我因为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爱情，所以当我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爱情时，我倒有心要成全他们，没想到他们到底草草结束，我想不落。”

 

她的诠释总令我稀奇。现在，我常感慨，至少她人生最低谷的那段日子，曾经有我陪伴。

 

她毕业典礼时，男人从国内飞来，不乏纯真的纨绔子弟，越轨似乎如小儿犯了个错，我很快原谅了他，却总担心他照顾不了她。

 

他们住在我家，我悄悄在枕头下放了瓶香水作为毕业礼物。第二天去整理房间，枕头下的东西还在。

 

“你没翻枕头？”

 

“他是问枕头下高出来一块，是有什么东西吗？我说别人家的东西，你不要碰。”居然连翻开枕头看看的好奇心都没有，我笑弯了腰。

 

她回国的那天，我大哭了一场，看着她坐老公的车缓缓驶出车库，心里无比难受。她没哭，很冷静的告诉我，很快你回上海我们又能见面的。

 

她走之前经我极力推荐，参加了一次彩虹退休会，是教会办的类似全封闭的活动。我写了不少卡片给她，回忆我们共同走过的日子。

 

“我读着你的卡片，哭啊。”回来后，她这样告诉我，那之后，再没听她有不一样的言论了。她说：“这个特会真好，我看到的耶稣，是一张笑脸。望着我，说他爱我。”

 

第二年，我带着半岁的John回上海探亲，Ann带女儿来看我。那年，她来看了我几次。我鼓励她回美国继续读博士。她说她会等候机会。

 

我不晓得已经作为牧师的她，在外人前面怎么样，在我面前她毫无掩饰。分隔两地，我们经常MSN聊天，她一直托我买东西，要我给她男人找生日礼物。看似彼此关系不错。

 

她出书了，《约翰福音解读》，特地题了字送我。没多久，她告诉我她决定来读博士，“不过不在加州。”我计划着她不读书的时候可以住我这儿，我又开始兴奋了。

 

她住院后，我妈去看她。“看到我她哭了。”电话里，妈的声音很低“她让我不要告诉你，说你忙。”

 

胃癌，发现时已是末期，据说转移到了子宫。

 

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青春岁月，星星点点，回忆令我窒息。

 

“做了第一阶段的化疗，能熬过三次化疗就没事了。”去年十月她男人这样告诉我。

 

Ann在人间的日子结束在这个礼拜四的凌晨。亲爱的，你还有多少未了的心愿？我最好的朋友颜敏，你竟走了，潇洒得不带走一片云彩。

 

颜敏，我知道你很快就会适应天堂的生活，在那里，你一定会更快乐无忧！记着我始终想念你，爱你。安息吧，亲爱的！

 

2006年的春节，Ann和快要生John的我。

 

 

 

 

关于颜敏的生平介绍：

颜敏牧师，1971年出生于中国江西省。1994年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1995年4月在上海基督教沐恩堂受洗加入教会，同年9月入华东神学院神学本科就读。 
1999年华东神学院毕业后，在上海基督教沐恩堂担任传道工作。2003年8月，被中国基督教两会派遣至美国加州克来蒙神学院攻读宗教教育学专业。2006年6月从克来蒙神学院毕业，获宗教教育硕士研究生学位。回国在上海市基督教两会工作，任上海市基督教两会外事执行干事。 
2007年11月受牧师圣职，兼任上海浦东鸿恩堂牧师，兼任华东神学院英语、《圣经地理》、《启示录研读》等课程的授课老师。

2011年3月4日，因病安息主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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