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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教授从事古建筑保护18年没有成就感 |
陈志华:四叹乡土建筑
http://www.gmw.cn/images/2007-12/04/xin_03120404121020307011.jpg 这份回忆也常常被痛苦打破。2004年12月,孟端胡同45号院遭遇“迁建”,陈志华赶到施工现场,被围栏挡在外面,只能远远地看着。工人使用丁字镐和钢制的撬棍来拆房子,方正齐整的青砖从三米高处轰然摔下,好像摔在陈志华心上。他趴在围栏的缝隙处往里张望,保安拿着一块板子过来,把缝隙堵上。 回家之后,陈志华写了篇文章,《野蛮迁建使我们失去了科学精神》,发表在《新京报》上,表达他的愤怒。但愤怒似乎没有什么实际作用,这座雍正皇帝之孙果郡王的府第,国家文物局局长赞为“四合院中的上上品”的大宅子,如今已荡然无存。在它的原址上,是宽阔平整的柏油马路,高耸入云的写字楼,西装革履的高级白领们每天行色匆匆。陈志华说起来就摇头叹息。 而在别的地方,他看到一个迁建的项目,施工单位对原建筑做了详尽的测绘,连瓦片都一片一片地编上号,还像包苹果那样拿纸包好,小心地装箱运走。“人家有个像篮球场那么大的池子,里面全是药,把木头放在池子里泡三个月,再拿去复建。”陈志华说,“我们这个叮当乱拆的,还说要复建,你骗谁啊?这是连常识都谈不上的事情,除了可恶,没有别的话可说。” 奔走全国各地,陈志华看到的情景也大体相似,他便真的没什么话可说了。区别只在于时间早晚,陈志华就赶在它们被破坏之前,拍下照片,做好测绘,有时向当地文物保护部门递交一些申请和规划。 乡土建筑保护研究,陈志华从60岁做到了78岁。还要继续做下去,尽管许多事情无能为力。 记者走进陈志华在清华的办公室时,他刚从浙江考察回来,“浙江算比较好的地方了,可是也难有收获。”天寒地冻,陈志华穿件羽绒背心,佝偻着腰坐在椅子里,头发花白。退休前,他在清华讲授外国建筑史,忙忙碌碌;退休后,他终于有了时间,来做自己心爱的乡土建筑研究,精力却大不如前。18年奔波吃了多少苦,已经说不清楚——在广东和叫花子睡在一起,去温州坐33个小时的硬座火车加21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还差点遭遇车祸。至于顿顿啃咸菜,和家禽家畜睡在一起,更是家常便饭。 与体力上的累比起来,心里的累更加难受。陈志华去给某地做村落保护规划,无偿劳动,反倒惹对方不高兴。陈志华前脚走,村里后脚就花了一百多万,请别的单位再来做规划。新规划做出来,“主要内容都是抄我们的,他们就是上戴帽下穿靴,稍加修饰。”为什么非要花大钱去做重复的事,个中缘由不得而知。采访结束,他还嘱咐记者不能写得太清楚,否则,“我们倒不至于挨打,可是会没饭吃,人家就不来找我们了。”采访过程中,感觉陈志华一直在叹息,于是就有了下面的这四声叹息: 1叹 会盖房子不等于会保护建筑 新京报:1983年,陈老师就在清华开过建筑保护的课程? 陈志华:可是开不下去啊。原因很简单,当时没人承认建筑保护是一门专业,大家都觉得横竖不过是房子,建筑师就会盖房子,会盖房子还不会保护房子吗?所以就觉得不需要有“文物建筑保护师”这样一个职业。全世界像样的国家里头,我们这是独一无二的,别的国家都有。我们还号称几千年文明,老瞧不起人家,特别瞧不起美国,其实人家比我们文明得多。中国第一没有完整的管理体制,第二没有相应的专业。到现在为止,只有上海同济大学开了这个专业,今年才有第一批毕业生,二十来个。 新京报:从技术角度看,盖房子和保护房子的区别在哪? 陈志华:差别大了,根本就是两回事。在欧美国家,建筑师是没有资格去修护古建筑的,他没有这个资质。建筑师要经过专门的培训,通过若干等级的考试,相当于硕士学位,才能去申请进入文物建筑保护这个行业。1988年,中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时候,联合国派来专家考察,临走写了个报告,这个报告里头,第一条提的就是,中国没有经过培训的古建筑保护专家。1988年到现在近20年了,情况还是没有改观,你说这事情能干得好吗?建筑师和建筑保护专家,核心价值观就不同。作为一个建筑师,你当然要求新求异,不断创作新的作品,同时建筑师对“好房子”的理解大体就是经济、实用、美观,这几条标准是通用的,个别的一些建筑可能会不太重视经济节约,只要追求震撼力,盖出来能热闹热闹。可是衡量古建筑的标准与这些都不一样,古建筑的核心价值是它所携带的历史信息,它是历史的见证。举个例子,北京的琉璃厂改建有十几年了吧,拆了原来的去盖新的,这是建筑师干的活儿。我就跟有关的建筑师谈过这个事,我说你这是彻底的失败。他很诧异,说新的琉璃厂比原来那个好多啦,你看它宽敞、亮堂,用钢筋混凝土又防火啦。我说你是比原来的先进了,漂亮不漂亮,各人审美标准不同,就假定是漂亮吧,那也失败了。为什么?你把明末清初的房子拆了,你盖的房子再好,也没有明末清初的历史信息了。历史是一去不复返,拆掉就完蛋了。一个有几千年文明的国家,能没有历史信息的携带者吗? 新京报:也有一个说法,今天盖的房子就是将来的历史。 陈志华:是将来的历史,这用不着说的,可是你不能因为要将来的历史,就把现在的历史抹掉啊。几千年文化是延续下来的,你现在干的这些事情先别得意,将来历史怎么评价还很难说。将来人们对琉璃厂的评价很可能就是疑问:你怎么把明代的建筑拆掉了? 2叹 规划完了,该破坏的还是照样破坏 新京报:那现在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在做有关的保护工作? 陈志华:有作家,有画家,建筑师当然有,几乎任何一个自愿的人都可能来做。我曾经见过一个自学准备考律师的人,给广西喀斯特地形里一个很好的村子做保护规划。这个人住在桂林,想自学考试,又想挣点钱养活自己,就去揽这些村落保护的工作。 新京报:这份工作有利可图? 陈志华:对有的人来说当然是,做一个保护规划,几万十几万,一百万的都有。问题就在于,什么人都能来做这项工作,因为这种保护规划根本不起作用,你规划完了,该破坏的还是照样破坏。 新京报:为什么你的工作总是很艰苦? 陈志华:因为大部分情况我们是不收钱的,也很少有地方会给我们钱。有时候我们说需要一点经费,比方说两万块钱,做完规划之后,当地说没钱,没钱就拉倒吧。有些富裕的地方,比如珠三角地区,会给我们钱,给完钱他们还觉得奇怪,说怎么才要这么点钱啊。我们就是爱这份工作,不是为了赚钱,你珠三角有钱,我们可以要,要到钱去山西这样的地方赔钱做,有点劫富济贫的意思(笑)。其实很多地方不是没钱,而是瞎糟蹋钱。我曾经去过福建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住在一所中学里,和学生们一起住了几个礼拜。这些学生几个礼拜就是天天吃咸菜,没有别的东西。可是这样的一个县,造了很大的一个音乐喷泉广场。正好赶上那几年流行抛光的大理石,这个广场就全用大理石造,走在上边太滑了,腿肚子都抽筋。先不管这个广场造价多少钱,你知道它喷一次泉要多少钱吗?喷一次几十分钟,要用三千度电。那是七八年前,一度电按五毛钱算吧,农村的鸡蛋当时也就差不多五毛钱一斤,也就是说你喷一次泉就喷掉三千斤鸡蛋。三千斤鸡蛋给全县的学生吃,能吃好久呢。我在欧洲,在美国,都没见过这么糟蹋钱的。 新京报:建筑保护难做的原因是什么? 陈志华:原因很多,不好说,一说就要从中华民族的高度说起了。我就举个小例子吧,山西有个地级市的文化局,只有三个人管文物保护。这三个人里,一把手长期养病,二把手到别的地方挂职锻炼去了,剩下第三个人非常忙——他春天要去调查春耕情况,夏天要去收粮食,冬天去征兵,还兼管计划生育。没有人记得他的本职工作是什么,就拿他当一个可以灵活调动的自由劳动力。全国大部分地方,从领导干部到平民百姓,都没什么文化意识,不重视保护文化遗产,工作就很难开展。 3叹 五十年代梁思成也没保住什么 新京报:五十年代梁思成先生也搞过类似的建筑保护工作,你怎么评价那时的工作价值? 陈志华:他们也没保住什么啊,当年连拆故宫的方案都做出来了,而且那个年代很多话不能乱讲。现在的好处就是,没人给你打棍子戴帽子了,你可以呼吁了,这是一个极大的进步。可是现在对文物的破坏力量,不比当年少,特别是有了旅游的冲击,经济效益的冲击。发展经济和保护文物并不矛盾,欧洲比我们早好多年搞市场经济,人家的建筑保护也很好。我们现在总是讲“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唱戏就比搭台重要,就是唯利是图。 新京报:北京的情况怎么样? 陈志华:北京也很难做这方面的工作,虽然有一个《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这个条例说了很多很多“保护”,就是没有说应该怎么保护。讲到“保护”,就说根据某某规划保护,那某某规划又根据什么?这才是要害。规划的客观依据是什么?保护的原则是什么?只字不提。所以整个“条例”就变成虚假的东西,随时可以改,随时可以另行解释。至于北京的传统民居特色,就是以四合院为主,可四合院也不是单北京有,全国多得是,建筑上叫“内院式”,老提四合院没多大意思。北京的建设规划,有个基本的错误,就是没有接受梁思成那个方案。何必一定要往旧城里头挤呢? 新京报:当时是条件所限吗? 陈志华:不是,在外头建新区,比在旧城里头建设要便宜。你没看《城记》那本书吗?这还不是作者说的,是北京关于城市建设的一个总结报告里头说的。一直到“文革”结束,1979年时,北京二环路以内还没有大房子,除了北京饭店那个大家伙以外。为什么?就是因为在城里盖房子比在城外贵,这是有根有据的。现在许多人批梁先生那个方案就是这么批的,说建新城要多花很多钱,知识分子就知道空想什么的,其实他自己才是空想呢,连书都不看。 4叹 人活着就要干点好事 新京报:很多传统民居都讲究“风水”,风水在建筑文化研究中有什么意义吗? 陈志华:风水绝不是科学,文化上也是骗人的糟粕,它最多反映了某种愿望,无非是子孙发财、做官、长寿之类。现在一些大学教授靠这个吃饭,我都不能理解。又是景观学又是地理学又是气象学,连“场论”都出来了,还说有两千年历史,两千年前哪来这些学科?就算两千年前的人真有本事知道什么电磁场,那它跟现在的人有什么关系?风水师讲风水要看三代,就是三代以后才见效,不能立竿见影,那这个电磁场跟他的孙子辈有什么关系?即便是在迷信最有市场的农村,其实现在的农村居民也不拿风水当回事了。我到村里去调查的时候,那些老头老太太也就拿它当故事说说,虽然老民居都是按这个造的,但谁也不会真相信。 新京报:现在那些乡土村落里的原住民生活情况怎么样? 陈志华:这些年农村快速发生着变化,有些已经基本成为“空心村”、“老人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一些老年人。这种情况下,就得考虑传统民居今后怎么发展。古村落保护,一定要另建新区,把居民迁过去,可是现在要想以保护古建筑的名义申请到土地是很难的,反倒是乱盖的小别墅总能拿到土地。 新京报:老房子没人住的话也不利于保护吧? 陈志华:是,保护下来你就得想办法让人住,而且能够住得不错,让人愿意住。 新京报:那么讲到博物馆式的保护,是怎么回事? 陈志华:都成博物馆那不太可能,可是有些村落要近乎博物馆式的保护。我们在国外看到的建筑保护规划,很多都是这样的方案。外国比我们早很多年做这些工作,所以他们现在提出来说反对博物馆化,可是实际上呢?多多少少还是要博物馆化。不在于好不好,而在于你没别的办法。那些没人住的房子,有历史价值,有文化价值,可是人口在慢慢减少。 新京报:做了这么多年工作,你感觉有成就感吗? 陈志华:真正保护下来的古建筑没几个,所以,很难有成就感。 新京报:那为什么还能做这么多年? 陈志华:人活着就要干点好事,既然认为这是好事,那就干到底吧。 陈志华在保护乡土建筑的过程中,走过无数地方,每一次他都眼看着这些建筑在慢慢消失,他能做的,就是用文字和图片把这些建筑保存在记忆里。下面是陈志华的部分著作。 http://www.gmw.cn/images/2007-12/04/xin_1112040412108592879322.jpg http://www.gmw.cn/images/2007-12/04/xin_061204041210109278728.jpg |
本文转载自《新京报》记者:武云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