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外斜晖柳外楼，宝帘闲挂小银钩。

   正缘平淡人难及，一点词心属少游。

 

   茫茫迷雾失楼台，不见桃源意可哀。

   郴山郴水断肠句，万人难赎痛斯才。

 

苏东坡的词是 诗化 的高峰，可是苏东坡的词没有被当时人所共同承认他的成就，他的成就是很了不起的，但是当时一般人的议论，一直到南宋的李清照都认为他不是词家的正宗。当时写词的，从《花间》以来，一直以柔婉为正宗。苏东坡的开拓是很了不起的，但是当时的人没有能够追随上来。天才，常常是比一般人走得快一点，后边的人都没有追上来。秦少游是他好朋友，比他年岁还年轻一点，但是秦少游的词不是 诗人之词 ，秦少游的词实在是 词人之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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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00

秦少游的特色是什么？词人之词

 

冯煦《蒿庵论词》

少游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

又云 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苏东坡的词是把它变成诗了，而秦少游的词把它又拉回到词来了。

什么叫 词人之词 ？秦少游秦观所写的，就是那种最柔婉、最幽微的一种感受。

 

当我们从《花间》讲下来的时候，我们把温庭筠，从《花间》的小词，儿女之情，讲到了张惠言的屈子《离骚》的联想。韦庄的小词，讲到他的故国之思。冯延巳、晏殊、欧阳修，我们讲到他的性情，他的怀抱，他的学识，他的修养。现在你要看秦少游有一类词，就是专门只表现那柔婉幽微的一种感受。它不必然有寄托，不必然有什么理想，就是一种很敏锐的感觉的特色。

 

两类：一类是比较早期的词，表现了一种柔婉幽微的感受；一类是他经过政治挫伤以后，写过寄慨身世的这样的词。

 

39:50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个真是很妙。里边它究竟要说的是什么？找不到什么比喻，找不到什么寄托，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情事，没有像韦庄的一个爱情的故事，也没有像温庭筠的语码可以引人引起寄托的联想，也没有流露出来像晏殊、欧阳修的怀抱和修养，就是一种敏锐的词人的感觉。

 

漠漠轻寒上小楼 ，这首词你看他所用的字， 小楼、 轻寒、 淡烟、 画屏幽、 轻似梦、 细如愁、 宝帘 是 闲挂 那 小银钩 ，一个重的字都没有。

 

漠漠 两个字，一方面是广漠的、四围的广漠的寒，

词有的时候，一个字有很多联想的意思。

一方面是漠然的，寒冷的，不相关的。是 漠漠 的 轻寒 ，那种无情的、广大的一片轻寒。

 

上小楼 三个字有多义。

一个是说在漠漠的轻寒之中这个人上了小楼吗？因为在中国的诗词里边主词可以不出现。 漠漠轻寒上小楼 ,可以是这个词人，我在漠漠轻寒之中登上了小楼，可是就本句来说，你也可以说主词就是 漠漠的轻寒 ，是寒气来到了小楼之上。这两个意思，都可以存在，我们不用故意去分别。

他说今天早晨， 晓阴 是阴天，无赖，是对它无可奈何，阴天阴得这么阴沉，一点放晴的意思都没有。虽然是春天的阴天，但是阴得这么阴沉，好像是那萧索的秋天一样。在小楼之上有 淡烟流水画屏幽 。屏风上画的是淡烟流水的风景，你看连屏风上画的景色，都不是急流飞瀑，是淡烟流水，都是这样清幽。

 

自在飞花 是 轻似梦， 无边 的 丝雨 就 细如愁 ，这是秦少游的另外的一个好处，就是他常常把他的感情跟他外边的景物能够融合起来写。一般人常常是把抽象的感情比作具象的景物，秦少游有的时候也作这样的比方，

 

欲见回肠， 你要看到我千回百转的内心的感情,

我是断尽金炉小篆香

 

炉，何等热烈燃烧；

金，何等珍重宝贵。

小篆，何等柔细缠绵。

香，心字的香，是何等的芬芳。

这样珍重宝贵,这样热烈燃烧，这样纤细、委屈、芬芳的感情，

短尽，一寸一寸地烧断了。

他把抽象的感情拟比为具象的形象，拟比的好。

 

可是这首小词呢，不是，它是把具体的形象，反而比作了抽象的感情，是反回来的比，比得很好。它说 自在飞花 ，因为风也不大，雨也不大，一切都很轻柔，那个轻的花片落下来在空中飞舞。冯正中说的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同样的落花，同样在空中飞舞，从冯正中看来，是 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从秦少游看来，是 自在飞花 ，飘扬的、没有拘束的、这样轻柔地飞扬，像我的飞扬的梦境一样的飞扬。

 

有丝雨，牛毛一样的细雨，无边的丝雨，这样的纤细， 如愁 ，好像是我那种轻柔纤细的哀愁。是为了什么？为了像李后主的破国亡家？不是，为了你说不上来的一种闲愁， 无边丝雨细如愁 。

 

这首词可以说整个的没有正式地写感情，都是写外在的景物，有的是室内的景物，有的是室外的景物。是轻寒上小楼，晓阴似穷秋，淡烟流水的画屏，外边有自在的飞花，无边的丝雨，都是写外在的景物，没有写情的。只有透露，是 自在飞花轻似梦 ，写的是花，但是如果不是有 轻似梦 的感受的人，能够写出来 自在飞花轻似梦 的句子吗？

 

《八六子》：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欧阳炯：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多么庸俗的描写

 

无边丝雨细如愁 ，他说他的房间里边是 宝帘闲挂小银钩 ，宝帘 ，是那有美丽的装饰的一个帘子，闲闲地挂起来，在一个细小的银钩之上。

 

帘子是闲挂在小银钩上的，所以看到外边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屋内有 宝帘 ，有 小银钩 ，有 淡烟流水 的 画屏幽 。外边是 轻似梦 的飞花， 细如愁 的丝雨，是什么？你不用说他有寄托，不用说他有比兴，他也没有破国亡家，什么都没有，就是那一种纤细幽微的诗人的感觉，而特别是词人的感觉，所以才会体会得这么细致幽微。

 

这是秦少游的 词心 的本质。

 

 

以上文字依据

叶嘉莹先生《唐宋词系列讲座》

第二十五讲之秦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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