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天灰蒙蒙的，院子里落了一地黄叶。
    母亲正佝偻着身子，拖着长长的扫把“哗哗”地扫地，她是那样的苍老、矮小和弱不禁风。自从我生病以来，母亲一下字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灰色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光泽。
    “东东，你躺着，我去拾些柴，眼见天冷了，说不定要下雪了。”母亲说完，拿着绳子和扁担出去了。
    我静静地靠在轮椅上，手脚不能动，像这样已经半年了。半年前，我在教室里学习，夜已很深，同学们都回宿舍了。年复一年超负荷学习，早已身心疲惫，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既然选择了求学这条路，再苦再难也要往前走，所以只能没日没夜拼命地学，我的成绩也因此一直很好，在全年级前几名。一所县重点中学，一年能考几百名大学生，在人们看来我上重点应该是没问题的了。然而，世间很多事情是难以预料的，旦夕祸福随时都可能出现，想像与真实往往是两回事，正当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的时候，我却出了问题。这个晚上，就在我收拾好书本准备回宿舍休息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老师和同学们把我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后明确告诉我，我的下半生可能需要轮椅为伴了。医生的宣判不亚于青天霹雳，全部理想在那一刻突然破灭了。在外地做生意的父亲和哥哥们都赶回来了，我的女朋友也来了，他们给我的只有绝望和叹息。
    女朋友秀是我同学，从小学到高中我们一直形影不离，村里人都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我们也在漫长的求学生涯里彼此产生了爱慕之情，于是我们都坚定地退掉了自己的娃娃亲，相约共同实现大学梦和无限斑斓的未来。可是此刻，我们犹如两支飞翔的鸟，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我已折翅坠地了。在起初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来看我，每次都伤心地走。在医生说我可能会终生残废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那种伤痛和挣扎。
    在随后的两个月里，秀很少来了，因为时间已临近高考。这两个月，我终日躺在我家西屋里，守着一份孤独，吃着一些毫无用处的药，想到我的同学还有她匆忙备考的情形，心里不知有多难受。
    天越来越热，后来越来越凉，从春天等到夏天，从夏天又等到了秋天。我没有等到病情的好转，也没有等到秀的任何信息，我最终相信，一切等待都是空，我变得越来越绝望，最后选择了自杀。当我看着鲜血汩汩地从我脉口喷出的时候，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那份平静让我惊讶，但在我看到老母亲苍白的头发和那让人心碎的泪眼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妈，对不起您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家里来了很多人，包括医生和我的那位娃娃亲。她叫秋菊，是我父亲战友的女儿，父辈亲如兄弟，于是相约如有儿女结为亲家。我比秋菊大一岁，小时候我经常住她家，她也经常来我家。家人一直称她是我媳妇，邻居和伙伴也都这样称呼。小时候，她有些崇拜我，因为我是孩子王。上学后，她还崇拜我，因为我学习好，几乎每次表彰都有我。当我与她解除婚约时，她哭了很久，两家也从此不再来往，每次相遇，她都远远地躲开。
    人走后，菊静静地坐在我的床边，神情伤痛地看着伤口，喃喃地说：“干吗呀，有多大的事儿想不开呢？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你咋这么傻呢？你做事总是不长脑子！”我知道这“不长脑子”的另一层含义，她那宽容和温柔的目光让我感受到了一丝温暖，这久违的感觉是我几个月来第一份感受到人性的美好和爱的幸福。
    此后，她像过去一样每天都来，帮助母亲干活，和母亲一道把我搬到院子里晒太阳，没有活的时候，她总是拿来小凳坐在我的身边，陪我说话，讲很多有趣的往事，谈她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活的感受，她还为我借来了许多书，《复活》、《战争与和平》、《春蚕》、《秋收》、《残冬》、《家》、《春》、《秋》，还有雪莱和泰戈尔的诗集等，我们一同评读作品，一起读诗，每当我联想自己泪流满面时，她都会帮我拭去脸上的泪水。好多次，我想拥抱她，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知道现在我配不上她。
    风还在刮，越来越猛。不知母亲怎样了，我这样子连个忙都帮不上。过了许久，院门忽然“轰”地一声被撞开了，菊背着一大背柴草冲了进来，母亲跟在后边帮忙。她们把柴草放在廊台上，然后走进屋，迫不及待地来西屋看我。
    “哥，有个好消息，武庙乡有位老中医，姓张，能治疑难杂症，治好了许多怪病。我托人问了，说像你这样的病他治过！”菊的眼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这下东东有救了！”母亲激动得哭了。菊说：“婶，我马上就走，到张医生那去取药方”。母亲说：“孩子，天不早了，又要下雪了，改天吧，也不急在一时呀！”“没问题，路熟。”菊说罢扭头就走。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大声地喊：“秋菊，别去了，等天好了再去吧！”她扭过脸来看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傍晚，天下起了鹅毛大雪。猛烈地北风呼呼地刮，裹挟着大片雪花横扫着山川、河流、村庄，拍打着我的窗户，整个房子都似乎在震颤。我欠一欠身，让身体捱到后窗边，透过破损的窗纸往外看，后村口的道路早已白茫茫一片。
     我静静地坐着，母亲多次催我睡，我只好吹灭灯，依然静静地坐着。我很后悔，后悔不该让她走。我知道去武庙要走四十多里的路，要翻好几坐山，晴天都很危险，何况这天呢！我不敢想，心里充满了担心、牵挂，也充满了愧疚，为曾经带给她的伤害。我想起了与她的许多往事，她那怯生生地话语、温柔的眼神、默默地体贴，每次都让我感受到别样的温暖。她像秋天开放的野菊花，很平凡但很真实，不漂亮但很纯情和真诚。
    我也想起了秀，她聪明美丽，此刻应该考上大学，正在享受象牙塔里的那份幸福。秀是一个要强的女孩，阳光，现实，但在爱情与事业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事业。所以，当医生宣布我病情的时候，我知道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但我没想到完的那么快那么彻底。
    我在想，这两个女人到底谁最好，谁最适合做妻子，如果现在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会选择谁？想到这，心中不禁漾起一丝甜蜜。
    也许我还会选择秀，对她的爱毕竟是发自内心的，对秋菊更多的是感动，这也许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因为她是那样地爱我，始终默默地为我付出着，对她的那份感动，不，是感恩，那份感恩的心让我始终沉浸在另一种幸福中，不过，为了这份幸福，现在我愿意付出我的一生。但一想到自己的现状，又不禁苦笑起来，自己都这样子了，还想美事，唉，真不知道这位张医生能否治好我的病。
    天亮的时候，风停了，但雪还在下。母亲早早地起来了，在院子里哗哗地扫雪。不久，她走进我的房间，帮我掖好被子，从她那黑黑地眼圈，我能想象到她昨夜也没睡好。
    “唉，真不该让她去，这天，出个事儿咋办？”母亲近似喃喃地说，我能够体会到她的那份担心。
    “多好的孩子，真不知道你咋想的，当初那么伤人家！”母亲有些怪我，当初退婚的时候，母亲就死活不同意，围着我打，后来父亲说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强拧的瓜不甜，母亲这才作罢，现在母亲再提旧事，可见她一直在为没了这门亲事遗憾。“唉，多好的孩子，这天，真不该让她去……”母亲见我没有反应只好唠叨着走了。
    早饭我没吃，午饭也不想吃，母亲强迫我吃了几口，晚饭囫囵着吃了一点就睡了。躺在床上，我的眼睛一直透过窗子盯着后村口，那是她回来必经的路。道路堆满了积雪，远处的山川白皑皑的，雪雾蒙蒙。路上没有行人，正所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越是如此，我越是担心了。
    第三天早上，秋菊妈来了，她没有进我房，只在堂屋里与母亲商量。“这孩子现在还没回来，这天不安全，也没个电话，不知道啥情况，这孩子太犟，不让她去就不中，唉，真急死人了！”做母亲的焦虑是可想而知的。
    秋菊妈是个老实人，没甚脾气，待我像自己儿子一样。小时候去她家，常常与菊躺在她身边睡，看她绣花。好多次玩睡着了，她都会轻轻地把我抱上床。有一次，我发烧了，她急得直掉眼泪。
    “他爹和孩子都不在家，要不就派人去找找了，走时我让她改天去，她就是不听，要有点啥事，我们咋对得起你们家呀！”母亲忽然有些伤心起来。
    “嫂子，快别这样说，好在她路熟，她表姐在那，问题不大，关键是怕犯傻，会冒雪往回赶！”秋菊妈安慰说。
    正当她们为菊犯愁的时候，村口突然传来熟悉的女高音：“风吹着杨柳啊， 刷啦啦啦啦啦啦！小河的水流着，哗啦啦啦啦啦啦！谁家的媳妇，她走呀走嘀忙呀！ 原来她要回娘家！……”我立即探身从窗户往外看，见有女孩正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路走来。
    菊，是她，妈，婶，秋菊回来了，秋菊回来了，在村口呢……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母亲和秋菊妈立即冲了出去，不久她们和菊一起说笑着走进屋来，屋里很快充满了欢声笑语，这笑声如春风吹开了我的心扉，让我看到了希望。
    “咋样，有希望吗？”一顿欢笑后，妈和婶都急切地问。“张医生说这是极怪的病，二十年前他曾遇到过一位，回来治好了。我把东哥的病情跟他说了，他说不难治，只是需要时间和功夫。因为药方中有种药是草药，要新鲜的，用药时需要把这种药捣成浆配着药汤喝，所以只有等到春天了。”也许是见妈和婶有些失望，菊继续说：“我也等不了，时间太长，所以我一再央求他，他最后给了我一些种子，说放在温室里种植，等它发芽，生出绿叶，三片以上就可用了，只是需要很多，浪费了这种子。”妈说现在大冬天里到哪找温室去？菊说她有办法，把种子与湿土装在布袋里，放在温热的锅台上，很快就会发芽，然后做个小塑料棚，往里面不停加热，保持温度，一定能够成功。妈和婶听后都笑了。
    她终于进来了，坐在我的床边，微笑着看我。我伸手抓住她的手，她迅速地将手抽了回去，一脸绯红。
    工作很快就开始了。她每年都来向我报告进展情况。第三天发芽，第五天开始移植，第十天生出第一片绿叶。那天，我们都很兴奋，母亲做了一锅肉，请来秋菊爸妈一道吃饭，算是庆贺，也算是感谢。
    又三天后，我喝到了第一罐汤药。在随后的一周里，我每天都要喝一罐，我知道我喝下的不仅仅是药，还有爱情和希望。
    春节来临，父亲和哥哥们都赶了回来，这时我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但菊不再来了，说家里忙。
    正月，我每天都要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边想着没有完成的学业和大学梦想，一边想着她，给我第二次生命的秋菊。
    把我当作你的竖琴吧，有如树林：
　　尽管我的叶落了，那有什么关系！
　　你巨大的合奏所振起的音乐
　　将染有树林和我的深邃的秋意：
　　……
　　哦，请听从这一篇符咒似的诗歌，
　　就把我的话语，像是灰烬和火星
　　从还未熄灭的炉火向人间播散！
　　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西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一字一句地默念着雪莱的这首《西风颂》，仿佛菊还在我身边，正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我的心随着融化的雪水滴淌，我相信春天真的来了，我也暗暗做出一个决定，当我重返学校的那一天，我再到她家去求婚。
    终于捱到病愈的日子，我要回校学习了。临走时，我告诉母亲要去秋菊家求婚，母亲目送我出门，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
    到了秋菊家，秋菊不在，婶告诉我她去深圳打工了。我跪下来给秋菊妈磕了个头，告诉她，我要娶秋菊。“婶，让她等我，一定告诉她，我爱她。”秋菊妈扶我起来说：“傻孩子，去吧，我一定会转告她！”
    在经历四个月炼狱一样的日子，我的高中生涯终于结束了。我考上一所师范大学，因为我想做教师，用爱去教育人拯救人。
    我去秋菊家报喜，并打听她的消息，听说她当上了部门主管，干得很不错。在我上大二的时候，她结婚了，丈夫是同一个公司的，婚礼在深圳办的。听说她结婚的消息，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但我想每个人的选择都自有他的道理。
    秀在一所医学专科学校上学，专业是护理，她来找过我，但我们之间早已结束。临别时，我提醒她做护士需要爱心。她苦笑笑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也从此永远地走了。
    大学毕业后我留校工作，并于第二年成了家，妻子像菊一样朴实、真诚，我们的生活也一直很甜美。她很尊重我的感情，知道我的故事，也很佩服菊的宽容。我家阳台上养的花最多的就是菊花，她帮我精心护理，她知道那是我心底最温馨的眷恋。
    2000年秋，我回故乡探亲，早饭后去后山散步。虽是仲秋，却早有了寒意，秋风萧瑟，天地间也有了几许萧杀。“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绿池落尽红蕖却，落叶犹开最小钱。”在辛弃疾眼里看到的是绿池红蕖，而我看到的是满眼的秋菊，金黄的野菊花漫山遍野都是。我坐下来，迎着温暖的太阳，嗅着芬芳的气息，忽然想起了她——秋菊，她在哪里呢？回想整整十年来，其实我一直没有忘记她，而且那份思念随时光的流逝愈加浓厚。
    “妈妈，你来看呀，这花好好看呀！”前面的山凹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她手里满是金黄的菊花。那位妈妈出现了，一位时髦的现代女性，时装靓丽，气质高洁，透射着摄人心魄的光彩。但她那张熟悉的脸和眼睛让我认出了她。“秋菊——秋菊——是你吗？”她站住了，呆呆地看着我，忽然跑过来，我们情不自禁地拥在了一起。
    “妈妈是坏人，我告诉爸爸你跟别的男人拥抱！”小女孩仰起脸，撅着小嘴，愤怒地看着我们。我和菊都笑了。菊用手抚摩着小女孩的脸，安慰说，宝贝，这不是外人，是舅舅。这一说，孩子才开心地说，我也有这么帅的舅舅！我们又大笑起来。鬼灵精，哪学的，现在的孩子不得了。
    菊告诉我她的情况，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公司，家庭也很幸福。我也告诉她我的情况，虽然没有实现当初的理想，但也有了自己的成就。我们谈了很久，直到中午才依依告别。临别时，我们都有些不舍，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我知道这份不舍和眷念是超越时空的，是对段美好时光的依恋。
    此后又十年没见，而今不知道她和她的那位小公主怎样了，但我在内心真诚地祝愿她们幸福，永远！

    本文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创作的，不经本人同意不得转载。文中涉及的人物名字都是虚拟的，写文章本意在于怀想一段经历，歌颂一种精神和品德，希望不要因此影响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