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岛之后，她趴在栏杆上狠命吐。先是因为太晕，胸口太闷，后来，索性把自己呕个一干二净，肝胆尽空。

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么吐过了。

远山沉默在雨后的晚风中，黑魆魆的，因为矮显得温和而随性。风里带着咸腥的海的味道，还有泥土和雨的气息。刚刚过去的暴雨已经把小岛先冲刷了一遍。

她忍着胸腹之间的那一阵纠痛，无助地望着那些山。山沉默着。看惯了潮起潮落的景象，小小的一阵痛不过是狂风暴雨的老森林里一片小叶子的一次颤抖，没什么好担心的。

蓦然间，她想起了小时候。寒冬的早晨，她躲在小楼三楼的被窝里，央求母亲允许她不要去喝早茶。天刚蒙蒙亮，广州河南的老市区纵横的小街巷里，刚刚有早起的老人打开房门，屋里的节能灯闪一角在门檐外。她不想去，一想到那艘挤满人的船在薄明的江上摇荡，她就想晕，想呕。她更不懂为什么要围着一壶茶在那摩肩擦踵喧天哗地的茶楼里坐上一个上午浪费时间。可是，让她一个人呆在这幢陌生的小楼里，她也很怕，也定是要在被窝里发抖的。

直到外公、五舅、四舅一个个离开人世了，直到她听母亲讲很多的沧桑，她才懂得，好几个家庭、好些那么忙的人，穿过城市聚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事儿；能坐在喝茶消遣时间，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儿。当她明白这个道理，她已经走入中年了。

有时候，她觉得人生，是从中年开始的。

呕吐出来的面包，漂浮在海面上，她有种犯罪感。在她的记忆里，海都是美的：那年盛夏正午，猛烈的阳光下，蓝白的青春……那年，孩儿小小时，一家子月光下捡贝壳……甚至，那年中秋，海滩上如银泻地的月华……父亲说：“这一篇写得真好啊。”可能父亲直到今天，才明白为什么需要一个文字的她存在。而她这片园地的存在，可以给在黄昏等待母亲回家的父亲一个闲逛歇脚的石凳。

存在，是一个很沉重的命题。汪峰唱到“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多少次荣耀却感觉屈辱，多少次狂喜却倍受痛楚，多少次幸福却心如刀绞，多少次灿烂却失魂落魄”，这样的存在、存在被这样地质问，让人汗毛倒立。他总是在癫狂的撕裂中，让她内心滂沱。

呕吐能证明存在，这一系列的生理反应让人真真实实感到身体的存在。海，却能让它们不存在。一想到身后那个辽远壮阔无边无际的海，她就放心了。海能包容一切，海会消融一切，而且，它化解下一切后，仍能报以如歌涛声。

有什么不能被接纳呢？如果心够辽阔。

不要随便说爱海，懂了明媚背后的晦暗、平静背后的涌动、辽阔背后的包容，才来说爱。那些，才是慈悲。那些，还需一点敬畏。

在黑暗的海上，她吐着，呕着，然后，不知怎么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