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原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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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者谓达氏之学,其一新耳目,更革心思。其书谓;物类繁殊,始惟一本。其降而日异者,大抵以牵天系地之不同,与夫生理之常趋于微异。洎[jì]源远流分,遂阔绝相悬,不可复一。然而此皆后天之事,因夫自然,驯致如是,而非太始生理之本然也。其书之二篇为尤著:其一篇曰《物竞》,又其一曰《天择》。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此所谓以天演之学,言生物之道者也。
斯宾塞尔者,其书于达氏之《物种探原》为早出,则宗天演之术,以大阐人伦治化之事,号其学曰“群学”。其论一事,持一说,必根据理极,引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其宗旨尽于第一书,名曰《第一义谛》。通天地人禽兽昆虫草木以为言,以求其会通之理,始于一气,演成万物,继乃论生学、心学之理,而要其归于群学焉。
斯宾塞尔全书而外,杂著无虑数十篇,而《明民论》、《劝学篇》二者为最著。《明民论》者,言教人之术也。《劝学篇》者,勉人治群学之书也。其教人也,以浚智慧、练体力、厉德行三者为之纲。其勉人治群学者,意则谓天下沿流讨源,执因责果之事,惟群事为最难,非不素讲者之所得与。故有国家者,其施一政,著一令,本以救弊坊民也,而其究也,所期者每或不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至夫历时久而转相因,其利害迁流,则有不可究诘者。格致之事不先,偏颇之私未尽,生心害政,未有不贻误家国者也。是故欲为群学,必先有事于诸学焉。
不为数学、名学,则吾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数也;不为力学、质学,则不足以审因果之相生,功效之互待也。名数力质四者之学已治矣,然吾心之用,犹仅察于寡而或荧于纷,仅察于近而或迷于远也,故必广之以天地二学焉。盖于名数知万物之成法,于力质得化机之殊能,尤必藉天地二学,各合而观之,而后有以见物化之成迹。名数虚,于天地征其实;力质分,于大地会其全,夫而后有以知成物之悠久,杂物之博大,与夫化物之蕃变也。
虽然,于群学犹未也。盖群者人之积也,而人者官品之魁也。欲明生生之机,则必治生学;欲知感应之妙,则必治心学,夫而后乃可以及群学也。且一群之成,其体用功能,无异生物之一体,小大虽异,官治相准。知吾身之所生,则知群之所以立矣;知寿命之所以弥永,则知国脉之所以灵长矣。一身之内,形神相资;一群之中,力德相备。身贵自由,国贵自主。生之与群,相似如此。此其故无他,二者皆有官之品而已矣。故学问之事,以群学为要归。唯群学明而后知治乱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齐治平之功。呜呼!此真大人之学矣!
此凡积垛之事,莫不如此。唯其单也为有法之形,则其总也成有制之聚。然此犹人之所为也。唯天生物,亦莫不然。而其本单之形法性情,以为其总之形法性情,欲论其合,先考其分,则昭昭若揭日月而行,亘天壤不刊之大例也。
夫如是,则一种之所以强,一群之所以立,本斯而谈,断可识矣。盖生民之大要三,而强弱存亡莫不视此:一曰血气体力之强,二曰聪明智虑之强,三曰德行仁义之强。是以西洋观化言治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断民种之高下,未有三者备而民生不优,亦未有三者备而国威不奋者也。
是故西人之言教化政法也,以有生之物各保其生为第一大法,保种次之。而至生与种较,则又当舍生以存种,践是道者,谓之义士,谓之大人。至于发政施令之间,要其所归,皆以其民之力、智、德三者为准的。凡可以进是三者,皆所力行;凡可以退是三者,皆所宜废;而又盈虚酌剂,使三者毋或致偏焉。西洋政教,若自其大者观之,不过如是而已。
夫一国犹之一身也,脉络贯通,官体相救,故击其头则四支皆应,刺其腹则举体知亡。阃内之事则又何如?法弊之极,人各顾私,是以谋谟庙堂,佐上出令者,往往翘巧伪汗浊之行以为四方则效。其尤不肖者,且窃幸事之纠纷,得以因缘为利,求才亟,则可侥幸而骤迁,兴作多,则可居间而自润。嗟乎!
至于今之西洋,则与是不可同日而语矣。苟求其故,则彼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一洲之民,散为七八,争驰并进,以相磨砻,始于相忌,终于相成,各殚智虑,此既日异,彼亦月新,故若用法而不至受法之弊,此其所以为可畏也。所谓物竞天择之道,固如是也。此吾前者所以言四千年文物俛然有不终日之势者,固以此也。嗟乎!
善保其强,则强者正所以长存;不善用其柔,则柔者正所以速死。
虽然,论国土盛衰强弱之间,亦仅畴其差数而已。夫自今日中国而视西洋,则西洋诚为强且富,顾谓其至治极盛,则又大谬不然之说也。此虽有益于民生之交通,而亦大利于奸雄之垄断。垄断既兴,则民贫富贵贱之相悬滋益远矣。尚幸其国政教之施,以平等自由为宗旨,所以强豪虽盛,尚无役使作横之风,而贫富之差,则虽欲平之,而终无术矣。
是故国之强弱贫富治乱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验也,必三者既立,而后其政法从之。于是一政之举,一令之施,合于其智、德、力者存,违于其智、德、力者废。
天下之物,未有不本单之形法性情,以为其聚之形法性情者也。是故贫民无富国,弱民无强国,乱民无治国。
方今之计,为求富强而已矣。盖一国之事,同于人身。今夫人身,逸则弱,劳则强者,固常理也。然使病夫焉,日从事于超距赢越之间,以是求强,则有速其死而已矣。相其宜,动其机,培其本根,卫其成长,则其效乃不期而自立。达尔文曰:“物各竞存,最宜者立。”动植如是,政教亦如是也。
夫如是,则中国今日之所宜为,大可见矣。夫所谓富强云者,质而言之,不外利民云尔。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听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乱。顾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诚优者也。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
形神相资,志气相动,有最胜之精神而后有最胜之智略。盖母健而后儿肥,培其先天而种乃进也。
民智者,富强之原。此悬诸日月不刊之论也。
其教子弟也,尤必使自竭其耳目,自致其心思,贵自得而贱因人,喜善疑而慎信古。其名数诸学,则藉以教致思穷理之术;其力质诸学,则假以导观物察变之方,而其本事,则筌蹄之于鱼兔而已矣。此西洋教民要术也。
且也六七龄童子入学,脑气未坚,即教以穷玄极眇之文字,事资强记,何裨灵襟?
至于新民德之事,尤为三者之最难。民之心有所主,而其为教有常,故其效能如此。
吾民以数金锱铢之利,虽使其国破军杀将失地丧师不顾,则中国今日之败衄,他日之危亡,不可谓为不幸矣。此其事足使闻者发指,顾何待言!
西之教平等,故以公治众而贵自由。自由,故贵信果。东之教立纲,故以孝治天下而首尊亲。尊亲,故薄信果。
有其本则皆立,无其本则终废。善夫吾友新会梁任公之言曰:“万国蒸蒸,大势相逼,变亦变也,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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