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重读:匡迥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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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虽则瘦小,却还有些精神。却又古怪:面前摆着字盘笔砚,手里却拿着一本书看。马二先生心里诧异,假作要拆字,走近前一看,原来就是他新选的《三科程墨持运》。
你离家数百里来省做这件道路,这事是寻不出大钱来的,连糊口也不足。
家寒无力,读不成了。我现今衣食缺少,还拿甚么本钱想读书上进?这是不能的了。
我和你萍水相逢,斯文骨肉。你文章才气是有,只是理法欠些。将文章按在桌上,拿笔点着,从头至尾,讲了许多虚实反正、吞吐含蓄之法与他。
匡超人为人乖巧,在船上不拿强拿,不动强动,一口一声只叫“老爹”,那郑老爹甚是欢喜,有饭叫他同吃。
匡超人自心里叹息:“有钱的不孝父母;像我这穷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
他娘捏捏他身上,见他穿着极厚的棉袄,方才放下心。他父亲匡太公在房里已听见儿子回来了。登时那病就轻松些,觉得有些精神。
若做了官就不得见面,这官就不做他也罢!
他疼的是你,你来家早晚说着他些。
匡超人道:“老爹,我做这小生意,只望着不折了本,每日寻得几个钱养活父母,便谢天地菩萨了。那里想甚么富贵轮到我身上?”
匡超人虽是忧愁,读书还不歇。
不想这知县这一晚就在庄上住下了公馆,心中叹息:“这样乡村地面,夜深时分还有人苦功读书,实为可敬!”当下传了潘保正来,吩咐道:“现今考试在即,叫他报名来应考。如果文章会做,我提拔他。”过了几天时,县里果然出告示考童生。匡超人买卷子去应考,考过了发出团案来,取了。复试,匡超人又买卷伺候。知县坐了堂,头一个点名就是他。知县道:“你文字是会做的。这回复试更要用心,我少不得照顾你!”匡超人磕头谢了,领卷下去。复试过两次,出了长案,竟取了第一名案首,报到乡里去。匡超人拿手本上来谢,知县传进宅门去见了,问其家里这些苦楚,便封出二两银子来送他:“这是我分俸些须,你拿去奉养父母。到家并发奋加意用功,府考、院考的时候,你再来见我,我还资助你的盘费。”
开印后宗师按临温州。匡超人叩辞别知县。知县又送了二两银子。他到府,府考过,接着院考。考了出来,恰好知县上辕门见学道,在学道前下了一跪,说:“卑职这取的案首匡迥是,孤寒之士,且是孝子。”就把他行孝的事细细说了。学道道:“‘士先器识而后辞章’。果然内行克敦,文辞都是末艺。但昨看匡迥的文字,理法虽略有未清,才气是极好的。贵县请回,领教便了。”
他哥见他中了个相公,比从前更加亲热些。
匡超人恼了,道:“我只认得我的老师!他这教官我去见他做甚么?有甚么进见之礼!”潘老爹道:“二相公,你不可这样说了。我们县里老爷虽是老师,是你拜的老师,这是私情。这学里老师是朝廷制下的,专管秀才。你就中了状元,这老师也要认的。怎么不去见?你是个寒士,进见礼也不好争,每位封两钱银子去就是了。”
太公自知不济,叫两个儿子都到跟前,吩咐道:“我这病犯得拙了!眼见得望天的日子远,入地的日子近。我一生是个无用的人,一块土也不曾丢给你们,两间房子都没有了。第二的侥幸进了一个学,将来读读书,会上进一层也不可知。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紧的。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极是难得,却又不可因后来日子略过的顺利些,就添出一肚子里的势利见识来,改变了小时的心事。我死之后,你一满了服,就急急的要寻一头亲事,总要穷人家的儿女,万不可贪图富贵,攀高结贵。你哥是个混帐人,你要到底敬重他,和奉事我的一样才是!”
潘保正道:“你自心里想那处熟,就往那处去。”匡超人道:“我只有杭州熟,却不曾有甚相与的。”潘保正道:“你要往杭州,我写一个字与你带去。我有个房分兄弟,行三,人朝叫他潘三爷,现在布政司里充吏,家里就在司门前山上住。你去寻着了他,凡事叫他照应。他是个极慷慨的人,不得错的。”
浦墨卿道:“三位先生,小弟有个疑难在此,诸公大家参一参:比如黄公同赵爷一般的年、月、日、时生的,一个中了进士,却是孤身一人;一个却是子孙满堂,不中进士。这两个人,还是那一个好?我们还是愿做那一个?”三位不曾言语。浦墨卿道:“这话让匡先生先说。匡先生,你且说一说。”匡超人道:“二者不可得兼。依小弟愚见,还是做赵先生的好。”浦墨卿道:“读书毕竟中进士是个了局。赵爷各样好了,到底差一个进士。不但我们说,就是他自己心里也不快活的,是差着一个进士。而今又想中进士,又想像赵爷的全福,天也不肯!”支剑峰道:“不是这样说。赵爷虽差着一个进士,而今他大公郎已经高进了,将来名登两榜,少不得封诰乃尊。难道儿子的进士,当不得自己的进士不成?”浦墨卿笑道:“这又不然。儿子的到底当不得自己的!”景兰江道:“众位先生所讲中进士,是为名?是为利?”众人道:“是为名。”景兰江道:“可知道赵爷虽不曾中进士,外边诗选上刻着他的诗几十处,行遍天下,那个不晓得有个赵雪斋先生?只怕比进士享名多着哩!”匡超人听得,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一种道理。
景兰江道:“冢宰么,是过去的事了!他眼下又没人在朝,自己不过是个诸生。俗语说得好:‘死知府,不如一个活老鼠。’那个理他?
卫先生道:“所以说没有文章者,是没有文章的法则。”匡超人道:“文章既是中了,就是有法则了。难道中式之外,又另有个法则?”卫先生道:“长兄,你原来不知。文章是代圣贤立言,有个一定的规矩,比不得那些杂览,可以随手乱做的。所以一篇文章,不但看出这本人的富贵福泽,并看出国运的盛衰。洪、永有洪、永的法则,成、弘有成、弘的法则,都是一脉流传,有个元灯。比如主考中出一榜人来,也有合法的,也有侥幸的。必定要经我们选家批了出来,这篇就是传文了。若是这一科无可入选,只叫做没有文章。”又问卫先生道:“近来那马静选的《三科程墨》,可曾看见?”卫先生道:“正是他把个选事坏了!他在嘉兴蘧坦庵太守家走动,终日讲的是些杂学。听见他杂览倒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乱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所以我看见他的选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语涂掉了读。”
因想起明日西湖上须要做诗,我若不会,不好看相。便在书店里拿了一本《诗法入门》,点起灯来看。他是绝顶的聪明,看了一夜,早已会了。次日又看了一日一夜,拿起笔来就做,做了出来,觉得比壁上贴的还好些。当日又看,要已精而益求其精。
众人都倚着胡公子,走上去借花园吃酒。胡三公子走去借,那里竟关着门不肯。胡三公子发了急,那人也不理。景先生拉那人到背地里问,那人道:“胡三爷是出名的悭吝,他一年有几席酒照顾我,我奉承他?况且他去年借了这里摆了两席酒,一个钱也没有!去的时候,他也不叫人扫扫,还说煮饭的米剩下两升,叫小厮背了回去。这样大老官乡绅,我不奉承他!”一席话,说的没法。
支剑峰道:“三老爷,你何不叫个厨役伺候,为甚么自己忙?”三公子吐舌道:“厨役就费了!”
景兰江见不是事,悄悄在黑影里把匡超人拉了一把,往小巷内两人溜了。
你在客边,要做些有想头的事。这样人,同他混缠做甚么?
酒罢用饭,剩下的就给了店里人。出来也不算帐,只吩咐得一声:“是我的。”那店主人忙拱手道:“三爷请便,小店知道。”
潘三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也这般大惊小怪!”
当下留在后面楼上,起了一个婚书稿,叫匡超人写了,把与郝老二看,叫他明日拿银子来取。打发郝二去了,吃了晚饭,点起灯来,念着回批,叫匡超人写了。家里有的是豆腐干刻的假印,取来用上。又取出朱笔,叫匡超人写了一个赶回文书的朱签。办毕,拿出酒来对饮,向匡超人道:“像这都是有些想头的事,也不枉费一番精神。和那些呆瘟缠甚么!”
次早两处都送了银子来,潘三收进去,随即拿二十两银子递与匡超人,叫他带在寓处做盘费。匡超人欢喜接了,遇便人也带些家去与哥添本钱。书坊各店也有些文章请他选。潘三一切事,都带着他分几两银子,身上渐渐光鲜。果然听了潘三的话,和那边的名士来往稀少。
李四道:“这事是有钱的。”潘三道:“你且说是其么事?”李四道:“目今宗师按临绍兴了。有个金东崖在部里做了几年衙门,挣起几个钱来,而今想儿子进学。他儿子叫做金跃,却是一字不通的。考期在即,要寻一个替身。这位学道的关防又严,须是想出一个新法子来。这事所以要和三爷商议。”潘三道:“他愿出多少银子?”李四道:“绍兴的秀才,足足值一千两一个。他如今走小路,一半也要他五百两。只是眼下且难得这一个替考的人,又必定是怎样装一个何等样的人进去?那替考的笔资多少?衙门里使费共是多少?剩下的你我怎样一个分法?”潘三道:“通共五百两银子,你还想在这里头分一个分子,这事就不必讲了!你只好在他那分厚些谢礼,这里你不必想!”李四道:“三爷,就依你说也罢了,到底是怎个做法?”潘三道:“你总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门里打点也在我。你只叫他把五百两银子兑出来,封在当铺里,另外拿三十两银子给我做盘费,我总包他一个秀才。若不得进学,五百两一丝也不动。可妥当么?”李四道:“这没的说了。”当下说定,约着日子来封银子。潘三送了李四出去,回来向匡超人说道:“二相公,这个事用的着你了。”匡超人道:“我方才听见的。用着我,只好替考。但是我还是坐在外面做了文章传递,还是竟进去替他考?若要进去替他考,我竟没有这样的胆子。”
潘三打听得宗师挂牌考会稽了,三更时分,带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门口,拿出一顶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条红搭包来,叫他除了方巾,脱了衣裳,就将这一套行头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误!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着衣帽去了。交过五鼓,学道三炮升堂。超人手执水火棍,跟了一班军牢夜役,吆喝了进去,排班站在二门口。学道出来点名,点到童生金跃,匡超人递个眼色与他。那童生是照会定了的,便不归号,悄悄站在黑影里。匡超人就退下几步,到那童生跟前,躲在人背后,把帽子除下来与童生戴着,衣服也彼此换过来。那童生执了水火棍站在那里,匡超人捧卷归号,做了文章,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回到下处,神鬼也不知觉。发案时候,这金跃高高进了。
郑老爹迎了出来。翁婿一见,才晓得就是那年回去同船之人,这一番结亲真是夙因。
取书出来看了,才知就是他老师因被参发审,审的参款都是虚情,依旧复任:未及数月,行取进京,授了给事中。这番寄书来,约这门生进京,要照看他。
随即接了他哥匡大的书子,说宗师按临温州,齐集的牌已到,叫他回来应考。匡超人不敢怠慢,便收拾行装,去应岁考。考过,宗师着实称赞,取在一等第一;又把他题了优行,贡入太学肄业。
那丈人郑老爹见女婿就要做官,责备女儿不知好歹,着实教训了一顿。女儿拗不过,方才允了。
匡超人也收拾行李来到京师见李给谏。给谏大喜,问着他又补了廪,以优行贡入太学,益发喜极,向他说道:“贤契,目今朝廷考取教习,学生料理,包管贤契可以取中。”又过了几时,给谏问匡超人可曾婚娶,匡超人暗想,老师是位大人,在他面前说出丈人是抚院的差,恐惹他看轻了笑,只得答道:“还不曾。”
匡超人听见这话,吓了一跳,思量要回他说已经娶过的,前日却说过不曾。但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碍。又转一念道:“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有何妨!”即便应允了。给谏大喜,进去和夫人说下。择了吉日,张灯结彩,倒赔数百金装奁,把外甥女嫁与匡超人。见那新娘子辛小姐,真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标致,嫁装又齐整。匡超人此时恍若亲见瑶宫仙子、月下嫦娥、那魂灵都飘在九霄云外去了。
那想他省里人,过不惯我们乡下的日子。况且你嫂子们在乡下做的事,弟妇是一样也做不来。
匡超人道:“还不是下土的事哩。我想如今我还有几两银子,大哥拿回去,在你弟妇厝基上替他多添两层厚砖,砌的坚固些,也还过得几年。方才老爹说的,他是个诰命夫人。到家请会画的替他追个像,把凤冠补服画起来。逢时遇节,供在家里,叫小女儿烧香,他的魂灵也欢喜。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与娘的那件补服,若本家亲戚们家请酒,叫娘也穿起来,显得与众人不同。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不可自己倒了架子。我将来有了地方,少不得连哥嫂都接到任上,同享荣华的。”匡大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眼花缭乱,浑身都酥了,一总都依他说。
匡超人近日口气不同,虽不说,意思不肯到茶室。景兰江揣知其意,说道:“匡先生在此取结赴任,恐不便到茶室里去坐。小弟而今正要替先生接风,我们而今竟到酒楼上去坐罢,还冠冕些。”
蒋刑房道:“这本城的官并不是你先生做着,你只算去看看朋友,有甚么赏罚不明?”匡超人道:“二位先生,这话我不该说,因是知己面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可好费你蒋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到不值甚么。”
冯琢庵又问道:“操选政的,还有一位马纯上,选手何如?”匡超人道:“这也是弟的好友。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所以他的选本也不甚行。选本总以行为主,若是不行,书店就要赔本。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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