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重读:两任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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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做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饘粥;先人敝庐,可蔽风雨;就是琴樽炉几,药栏花榭,都也还有几处可以消遣。所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赋《遂初》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问子。’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尊大人所以得畅然挂冠。”笑着说道:“将来,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是人生至乐之事。”
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须臾,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问道:“地方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余,巧诈不足。若说地方出产及词讼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词讼甚少。若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余户婚田土,都批到县里去。务在安辑,与民休息。至于处处利薮,也绝不耐烦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问着晚生,便是‘问道于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而今也不甚确了。”当下酒过数巡,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不过的话,因又说起:“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所以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都也吟啸自若。还记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息,却也有趣的紧。”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讥诮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饮,彼此传杯换盏,直吃到日西时分。将交代的事当面言明,王太守许定出结,作别去了。过了几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结。蘧太守带着公子家眷,装着半船书画,回嘉兴去了。
王惠极其称谢,因说道:“两边船上都要赶路,不可久迟,只得告别。周济之情,不死当以厚报。”双膝跪了下去。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在外,虽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如今也将来交与世兄。我轻身更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他即刻过船取来交代,彼此洒泪分手。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见,来生犬马相报便了。”
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大内。数十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竟将他缮写成帙,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駪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
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昌待罪数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化了,越觉得胸怀冰冷。细想来,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娄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永。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思量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几乎发了狂疾。大家兄念着,也终日流涕不止。”
蘧太守道:“成败论人,固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那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蹭蹬,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每到酒酣耳热,更要发这一种议论。娄通政也是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所以劝他回浙江。
太守道:“不瞒二位贤侄说,我只得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每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妆模做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着他去从时下先生。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举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来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