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轶事=====

                   （我家的厨子----福大爷）

   家里安排我管厨子福山称作“福大爷”，老祖太太说：“下人也是人，都是爹妈父母养的！全一样！”

   福大爷中等身材，虎背熊腰，圆头光脑！阔嘴厚唇，粗眉大眼，红黑脸膛！平时，不言少语，不苟言笑！一旦说起话来又简单受听，每日一味的做活，但是他又心灵手巧。任何活计一看就会。只是从小没有念书，令人称奇的又能一字不差的背诵全本“三字经”“百家姓”。一身中式衣服常年干净利索，不管春夏，每天早起拿了扫帚把院子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去前院井边挑水满缸，厨房捅火烧水，预备一家人的洗漱。在我家尊老爱小，且做饭味道又好，尤其是他的家乡美食“京东肉饼”薄皮大馅，赢得所有的亲友赞赏。大家都喜欢福山的干净勤快，老城厚道！

   福大爷快三十岁了，还没娶亲！每当老祖太太说起福山的亲事总是长叹一声：“咳！老实人家！好人没好报哇！什么世道！”

   福大爷家在河北宝坻县农村，离北京城不远。是广袤的华北大平原上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好地方。地肥水美！可是，就在这青天厚土之间芸芸众生之中，有着无穷的欢乐就有不尽的悲伤，有着无限的温暖也有伤心和痛苦``````！

   说起过去的故事，老祖太太总是手拿绢帕擦着眼角欲滴的泪花深沉的叙说``````！

   我家人多！以前的厨子偷拿东西被爷爷辞退了。我的姥爷姥姥是河北香河县的富户，生意上的原因认识了福山。那时福山在香河的一家小饭馆做厨。姥爷看他老实厚道，时间久了，也知道了他的身世。正好我家缺厨，姥爷问他愿意不愿意到北京给人帮厨，福山欣喜地答应了！晚上和饭馆老板算账回家，第二天，就和姥爷来到我家。老祖太太，爷爷奶奶看福山一脸忠厚，年轻力壮，就留下了。交待了各种事宜，安排他在南院西房住下，吃完饭，姥爷和祖太太，爷爷奶奶说起了福山的辛酸``````.

   那一年，福山十六岁了，自小生长在贫穷的农村，吃糠咽菜，破衣烂衫。可尽管这样福山却是“天养人！”出落成了精壮小伙儿！家里几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勉强度日。一个哥哥为了省钱娶了自己的表妹为妻，夫妻俩在家里侍弄租来的农田。年底除了交租所剩无几。福爹去邻县给人烧砖，人才中年已经累弯了腰，拚死累活一年挣得几壶酸醋。福妈在家烧火做饭，养了几只懒鸡，还有一头瘦猪！

   福山长大了不能吃闲饭，去给地主养马看圈。地主儿子和福山同年，两人玩得顺便，那地主儿子在村里私塾学堂念书，福山也就从他那里学得了一些书本的东西。日久天长，反倒比地主儿子出息的多！

   天有不测！那年秋天，邻县砖窑传来消息：那砖窑年久失修，福爹在出窑时砖窑坍塌！整个人砸在窑内，等大家把人扒出炽热土堆，早已惨死！连砸带烤！皮肉都已熟烂！

   福妈疯了一样连滚带爬赶到砖窑，看到如此惨象立时哭倒在地，气堵昏厥！福哥兄弟也已哭傻！又要顾妈，还要找窑主交涉。试问，那时一个砖窑能有几许？一个农村莽汉又能会如何说话？无奈，窑主只答应买棺收殓，运家安葬。外带安抚了两斗玉米！一个大活人不到五十年纪，就这样扔下一家大小，屈惨而死！

   一家人回来以后，惨淡度日！福妈整日哭哭啼啼，悲悲切切，想念自己劳累而屈死的丈夫，念叨自己妇道人家，福山还未娶妻，将来如何过活？儿子儿媳看妈这样也只能以泪洗面，唉声叹气，无言相劝。

   日久天长，看看福妈精神不对，竟成疯癫！不梳不洗，不茶不饭！ 每日念念叨叨，说到伤心之处便是哭哭咧咧！丫丫啊啊！福山这边看看疯妈无钱诊治，那边看看哥嫂憨实庄汉。家里猪死鸡散！本想与地主借贷，又恐高利！一咬牙，辞去养马外出自谋！只想挣得些须钱财为妈治病。

   农村孩子，两眼抹黑！自己走到香河，哪里有甚活计！两天来，身上无钱，吃喝不能，肚内空空，清晨，饿软在拐角街边。恰巧，饭馆厨子外出挑水回来，福山心内一抖！赶忙爬起替厨子开门，顺手帮他倒入水缸，又翻身拿起扁担帮他挑水。厨子争夺，福山早已快速出门，向井边跑去！厨子后面追出冲福山大喊：“这哪来的孩子！干什么！”

   挑水回来，刚刚倒进缸内，福山两腿一软摊倒地上，厨子大吃一惊！喊叫惊动了老板，出来仔细一看，这孩子已是满头大汗，闭眼喘气！再看穿戴，知道是饿得虚脱发昏，赶快叫厨子后面端来一碗烂面，偎起慢慢吃下。

   一碗热面救了一条性命！福山趴下给老板磕头，长跪不起！乞求老板赏他一碗淡饭。老板看这孩子老实厚道，清秀无邪，简单问了情况便留下后厨帮工。

   香河小县，只此一家饭馆。每天虽然客人不多，也还说得过去。福山刷碗，择菜，扫地，抹桌，勤快无比！忙里偷闲，看着厨子炒菜便也记下一二，日久天长日常的吃食便都看会，牢记心中！

   一天，厨子的家人跑来说家中老娘生病，厨子大急！告假回家，饭馆老板抓耳挠腮，着急生意无人应灶！福山看老板上火，憷憷探探自告奋勇。老板心疑，那里信服。但又无法，逐叫福山去做一碗菜来我尝！福山不急不慌，等到老板尝到此菜，放筷大惊道：“着！”自此，福山在香河饭馆做了后厨。等原来的厨子回来，两人你帮我学，饭馆的生意逐渐红火！每到半年结账，福山送钱回家为娘治病，只是娘的病早已根深蒂固，花了钱去，旧病还来！家里哥嫂劳累非常，又新添一幼侄，生活照旧贫困。

   我的姥爷常去香河饭馆洽谈生意，与老板已熟。看福山人品好，做菜又香，正好我家缺人，逐打听了福山的身世，极是同情！就和老板挖人。老板起初不肯，但看在我的姥爷面上也就迁就。当晚与福山结了账，福山高高兴兴回家，疯妈托付哥嫂，留下工钱，依依不舍的拜别兄嫂，第二天，便和我的姥爷来到我家。

   一晃，时间飞快，几年过去了。家中哥嫂为了兄弟的亲事着急！说过几家姑娘，但是姑娘知道男家有一疯妈便摇头不允！又说过几家，又嫌男家贫困死活不依！一来二去耽搁至今。眼看年岁一天天大了起来，始终亲事无果！

   我家老祖太太也曾替福山托媒，可是女家又说男家是乡下人不肯下嫁。张妈挑了河北三河县的姑娘，可那姑娘知道宝坻县贫困，拼死要男家来三河入赘，福山知道“小子无能，更名改姓！”进门女婿有受不完的窝囊气！干不完的牛马活！也至死不肯入赘！咳！这也是月老一时瞎眼，连不上个好姻缘！

   临近北京解放，福山在我家作厨多年，老实本分，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一直独身一人！家里情况不见好转，疯妈还是疯癫照常，时好时坏！嘴里仍旧念叨着福爹的大名，只是眼睛也快哭瞎了！

   解放军围住了北京城！时局变化异常，我家也在动荡之中！一天，福山找到爷爷奶奶，说要辞工回家！爷爷听了一愣！又好象察觉了什么，问：“你想到哪里去？”福山开始支吾，后来干脆张口直说：“我去投奔八路军！”爷爷沉默了好一会儿，叹口气说：“去吧！你去吧！”福山红着脸说：“我昨天偷偷到朝阳门外报了名，这么多年，家里老老小小对我没有错待，我给您二老磕头！给老祖宗磕头！明天，我就走了！再请您二老给我哥嫂送个信，就说我将来会回来！”爷爷拉起福山，奶奶的眼里有些泪花，福山挺起身子往外走，奶奶叫住给了一些钱，福山没有推辞，接过了钱昂首阔步地回屋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没有惊动任何人，福山出发了！爷爷奶奶目送他走出了大门。他健步走得那么精神！走得那么神秘！又走得那么理直气壮！没有人送他，是他自己向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大步走去的！

                                                                （注：朝阳门在北京城的东边）

（后记）：这一走，天各一方，音信皆无！文革以后，听我的舅舅说，福山参了军，解放过海南岛，跨过鸭绿江，入了党，后来在军队和一个南方姑娘结了婚，生了个儿子。从没回家，只给弯了腰的哥嫂去过几封信。寄了几次钱。疯妈早死了！文革时，福山受了“冲击”。九十年代初，福山去世了！几十年没和哥嫂见上一面。只有独生儿子把他的骨灰带回了老家，埋在了疯妈的坟旁。福山那快八十岁的哥哥抱着初次见面的侄子大哭不止！老天都感动得下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