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诠释”是两个相互有别而又有着紧密联系的概念。就两者各自的承担主体而言,读者和释经者是两种不同的角色。读者可以仅止于阅读而已,而不必将读书之所得形诸文字,而释经者则要把阅读所获得的“意义”予以文字的表达。读者阅读过程中所牵涉到的“诠释”因素,对于读者本人而言,完全是非课题化的、不自觉的,而诠释者之为诠释者,理应把文本的解读作为自己的专题。在学理上,阅读现象学与文本诠释学亦有各自不同的关注的焦点与领域。但是,对两者进行截然的分隔亦是行不通的,毕竟任何经典的诠释首先建立在相应的阅读这一环节上面。阅读是诠释过程中的基础性的要素,而任何阅读如果没有诠释性的先见的“引导”,便根本无法进行,在这种意义上,任何阅读都已经是诠释。在这里,两者确实存在着一种“辩证的关联”乃或“循环”。本文旨在通过对朱子读书法的文本考察,揭示传统读书法的独特品格,由此或可对弄清时下讨论的中国思想中的诠释传统之个性有所裨益。
1、圣书意识
圣书是什么,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也决定相应的对圣书的态度,以及阅读的目的与方法。圣书乃载道之书,在这一点上,朱子与其它宋明儒的看法是一致的。
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说个当然之理。恐人不晓,又笔之于书。自书契以来,《二典》、《三谟》、伊尹、武王、箕子、周公、孔、孟都只是如此,可谓尽矣。(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页187)
……圣人之言,即圣人之心;圣人之心,即天下之理。(《朱子语类》,第7册,页2913)
言(圣人之言)-心(圣人之心)-理(天理/圣人之意)构成了朱子圣书意识之基本结构。此结构亦决定了读者之阅读模式:由圣人之言,通圣人之心,达圣人之意(天理):
读书以观圣贤之意;因圣贤之意,以观自然之理。(《朱子语类》,第1册,页162)
所以,最理想的读者是虚心、诚意以求与作者(圣人)心心相印的读者。在此意义上,读者在根本上只能是“敬虔的“、“被动的”、“倾听性的”、“接受性”的。
应该指出的是,朱子非常强调圣书、圣言与天理之完全对应性:
圣人言语,皆天理自然,本坦易明白在那里。只被认不虚心去看,只管外面捉摸。及看不得,便将自己身上一般意思说出,把做圣人意思。(《朱子语类》,第1册,页179)
若有个高妙底道理而圣人隐之,便是圣人大无状!不忠不信,圣人首先犯着!(《朱子语类》,第7册,页2785)
圣人之言既然“坦易明白”,那么,每一个虚心的读者就都可以读懂,而毋须某个特殊的释经阶层做中介;既然圣人无隐,那么,就不存在什么“教外别传”、“传心密法”。
2、为何读书
既然书乃载道之书,读书当然是为了求道。然而,求道幷不只是纯粹识见方面的事情,在根本上,读书是为己之学,切己工夫,须以身心做根底,在此意义上,朱子反复讲读书乃“第二义”、“第二事”:
学问,就自家身己上切要处理会方是,那读书底已是第二义。自家身上道理都具,不曾外面添得来。然圣人教人,须要读这书时,盖为自家虽有这道理,须是经历过,方得。圣人说底,是他曾经历过来。(《朱子语类》,第1册,页161)
如此,解经、晓义皆不是读书之最终目的,如读书活动仅止于文本之解读,而不以身体之、以心验之,则属“俗学”而非“道学”:
今人读书,多不就切己上体察,但于纸上看,文义上说得去便了。如此,济得甚事!“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古人亦须读书始得。但古人读书,将以求道。不然,读作何用?今人不去这上理会道理,皆以涉猎该博为能,所以有道学、俗学之别。(《朱子语类》,第1册,页181)
道、俗之别在于阅读意识与态度之别:“只管就外边文字上走”,支离杂扰,即是俗;切己体察,即是“道”。圣人之言不过是一个前引,真正的读者是顺着这个前引而亲自去行、去践履:
大凡为学,最切要处在吾身心,其次是做事,此是的实紧切处。学者须是把圣人之言来穷究,见得身心要如此,做事要如此。天下自有一个道理在,若大路然。圣人之言,便是一个引路底。(《朱子语类》,第7册,页2756)
许多道理,孔子恁地说一番,孟子恁地说一番,子思恁地说一番,都恁地悬空挂在那里。自家须自去体认,始得。(《朱子语类》,第1册,页188)
所以真正的读书不是增加知识,不是消遣光阴,不是遮眼,而是切己、行己,甚至是要改变气质:
读《六经》时,只如未有《六经》,只就自家身上讨道理,其理便易晓。(《朱子语类》,第1册,页188)
今读书紧要,是要看圣人教人做工夫处是如何。如用药治病,须看这病是如何发,合用何方治之;方中使何药材,何者几两,何者几分,如何炮,如何炙,如何制,如何切,如何煎,如何吃,只如此而已。(《朱子语类》,第1册,页162)
……贺孙问:“先生向令敬之看《孟子》。若读此书透,须自变得气质否?”曰:“只是道理明,自然会变。今且说读《孟子》,
读了只依旧是这个人,便是不曾读,便是不曾得他里面意思;《孟子》自是《孟子》,自家身己自是自家身己。读书看道理,也须着些力气,看教分明透彻,方于身上有功。(《朱子语类》,第7册,页2889)
读书竟然类似于宗教信念的“改宗”(conversion),读书之切己工夫如此!诚如
钱穆先生所说,朱子之读书法,同时即是一种“涵养”、一种“践履”。[1]
3、读书心态
3·1圣书态度
如前所述,在朱子看来,最理想的读者是敬虔的、被动的读者,他对于圣书的态度是顺服的、尊重的态度。在圣书面前,读者必须表现出相应与相宜的举止与姿态:
学者读书,须要敛身正坐,缓视微吟,虚心涵咏,切己体察。(《朱子语类》,第1册,页179)
这种读书举止牵涉到身体之姿势(敛身正坐)、视觉之样式(缓视)、声音之情态(微吟),以及心之状况(虚心)等诸种要件,读书本身成了一种特殊的身心投入之“行为”,这种行为已远远超出了普通意义上的读书之含义,而成了一种读者和作者(圣贤)直接沟通行为:
……大抵所读经史,切要反复精详,方能渐见旨趣。诵之宜舒缓不迫,令字字分明。更须端庄正坐,如对圣贤,则心定而义理易究……(〈与魏应仲〉,《朱熹集》,第4册,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页1805)
3·2专心与静心
专心强调的是投入精神,朱子对此有“葬身”之喻:
读书者当将此身葬在此书中,行住坐卧,念念在此,誓以必晓彻为期。看外面有甚事,我也不管,只恁一心在书上,方谓之善读书。(《朱子语类》,第7册,页2805)
又说:
读书,须是要身心都入在这一段里面,更不问外面有何事,方见得一段道理出。(《朱子语类》,第1册,页177)
“将身葬在此书中”、“一心在书上”、“身心都入在这一段里面”都说明读书要有专心、有完全的投入之精神,朱子又曾形象地把这种专心精神比喻成“踏翻了船,通身都在那水中”(《朱子语类》,第7册,页2765)。然而心易分而难专,要专心须先“平心”、“静心”才行:
大抵人要读书,须是先收拾身心,令稍安静,然后开卷,方有所益。若只如此驰骛纷扰,则方寸之间自与道理全不相近,如何看得文字?今亦不必多言,但且闭门端坐半月十日,却来观书,自当信此言之不妄也。(〈答周深父〉,《朱熹集》,第6册,页3331)
如此,读书行为与收拾身心联系在了一起,为了进入读书这一复杂过程,有时还必须经历“闭门端坐”这样一个严格的预备阶段。
3·3虚心与耐心
虚心读书,是朱子反复强调一个主题。有门人问读经之法,朱子曰:“亦无法,只是虚心平读去。”(《朱子语类》,第1册,页187)
“虚心”即是要克服“浮论”、“先入之见”,克服“六经注我”式的主观随意性。在朱子看来,读书不虚心,就无法真正领会圣贤话语,就会认己意、私意为圣贤之意:
看文字许是虚心。莫先立己意,少刻多错了。(《朱子语类》,第1册,页179)
今学者不会看文章,多是先立私意,自主张己说;只借圣人言语做起头,便自把己意接说将去。病痛专在这上,不可不戒。(《朱子语类》,第7册,页2811)
看书,不可将自己见硬参入去。须是除了自己所见,看他册子上古人意思如何。(《朱子语类》,第1册,页185)
初看时便先断以己意,前圣之说皆不可入。此正当今学者之病,不可不知。(同上书,页189)
虚心是为了防止“用己意迁就圣贤之言”,只有心“虚”了,圣贤之话语才能得到“落实”的空间,才能让圣书之“原意”如其所是地展现出来。这颇有点类似于现象学方法中的“悬搁”,只有“悬搁”了,才能“面向实事本身”。不过在现象学悬搁那里,更多强调的是“直观”(视觉)的旨趣,而在朱子这里,则表现出“倾听”(听觉)的取向:
凡看书,许虚心看,不要先立说。看一段有下落了,然后又看一段。须如人受词讼,听其说尽,然后方可决断。(同上书,页179)
做好将圣人书读,见得他意思如当面说话相似。(同上书,页162)
读书,如问人事一般。如知彼事,须问彼人。今却不问其人,只以己意料度,谓必是如此。(同上书,页185)
在这三个读书的比喻中,读者的身份首先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读书的艺术乃是倾听的艺术。“听”和“看”有着非常重要的区别,听者的心态是期待的、接受的、投入的,听者不可能同视者将目光任意浏览周遭的对象那样,将耳朵任意听取周遭的声响,倾听总是期待着,总是沉浸于所听的对象之中的,而不像视觉那样游离于所看的对象之外。[2]
倾听式的读书法一方面揭示了读者在文本面前的“被动性”,用朱子的术语是“义理自出”,另一方面也突显了读者与文本(以及文本背后的圣贤)之间的亲切与亲合的关系。这与出于一己之趣的东看西看、走马观花的“看书”法有着本质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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