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经是会计
■ 马晓鸣
“会计”一词有千万种解读,在我的词典中它一头牵着父亲一头系着沧桑。
那时父亲是公社的会计,人们和他见面打招呼都称他马会计,小时候我以为父亲的大名就叫马会计。
儿时的记忆中,父亲坐在那张褪色的杉木办公桌前,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木质的算盘上拨弄,上下飞舞的珠子发出动人的乐章,许多夜晚,我就是在这种特殊的旋律中甜甜睡去。有时半夜醒来,父亲仍然一手握笔,一手打着算盘,在忙着我那时搞不明白的事。若是夏天,父亲就把木格窗户打开,让微风和蛙声飘进四周糊满报纸的小屋;若在冬天,他就会用一口火盆烧几节木炭御寒,同时关上窗任风吹得窗沿的塑料纸哗哗作响。四季往返,父亲的会计生涯一直以这样的剪影驰骋。他的工作仍然在0至9个数字间出入,我却在他的左右和心间一年一年的长大。
父亲的字写得很好(至少我这样认为),尤其是阿拉伯数字,正的、草的、长的、扁的他都写得有模有样,我曾经怀疑书上的那些1234就是父亲的杰作。上小学一年级时,我总喜欢把“8”字写成躺着的“8”,是父亲手把手教了我N遍后才纠正的。上三年级时有珠算课,平时不喜欢数学的我背着父亲的算盘在课堂上两手开弓,师生们对我刮目相看了一回,其实我没有说,父亲在我读二年级的时候就教我打算盘了。闲暇时光,父亲会在我们姐弟面前闭着眼睛表演写规规矩矩的数字、用双手在算盘上打“三盘归”“七盘归”,当时我们惊得目瞪口呆,后来我才明白,作为会计的父亲对于这些看似绝活的技艺该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吧。
父亲喜欢带着我在那些年走东走西,人们总是面带笑容有些毕恭毕敬地喊他马会计,总是有些羡慕地看着我说些现在想起来有些肉麻的话,有时还拿出家中好吃的东西打发我们父子……我好像悟到了一种逻辑:因为父亲是会计,所以我们受到了这样的优待。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我的梦想因为“马会计”而改变航线。在伙伴们想当解放军、警察、司机等的梦想中,他们不知道我长大了想当的却是会计。
后来,父亲从会计的岗位上退了下来,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当上了个体户,继续以另一种方式引领着我们一家八口人向一个个明天走去。或许是因为他对帐务熟悉、或许是因为别的,一个小小的门面被他折腾得红红火火。从这以后,我就再看不到他在深夜一手握笔,一手打算盘了。但那架陪伴了他多年的算盘一直跟着他,人们来选购东西时仍亲切的叫他马会计。
在现实生活中,我与当初的梦想背道而驰,最终没有子承父业。这样的结果在我的简历中成为遗撼。我一直没有勇气问父亲,不知道他是否盼望我也当上“马会计”而好好地工作和生活?
我们无法摆脱人生的种种遭际。我的父亲两年前因患病而行动迟钝,当有人喊他书名或小名时,他的表情很木然,当人们再一次喊他“马会计”,他的双眼就会突然发亮,好像想起了什么……此时此景,我真的不知道他老人家究竟想起了什么?我们父子现在很难用语言交流了,每次回家,我会默默地陪他长时间的坐着,想明明灭灭的心事。
父亲曾经用过的算盘也老了,上面的珠子残缺不堪,他们和父亲就像两个渐行渐远的生命。
人世间的功名利禄终究成过眼云烟,如今我只想父亲在人间一年一度的好好活着!他活着,我就会一遍一遍在我206块骨头上铭刻:家父名叫马国珍,出生于1935年10月13日,现住在对门弯!
一直想以文字的形式为父亲写篇文章,但一直不知道从何下笔。今年临近中秋的一天深夜,当“父亲”、“会计”这四个字在我的脑海中一闪,我就一气呵成敲下了这些文字。虽然父亲已经读不下这篇短文了,但我完成了一桩心愿。
当“会计”两个字传入我的每一种神经,我就会为之一振,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今后也如此。
2008年9月9日
(题图为2008年春节笔者与父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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