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奔跑

载《户外探险》2013年8月刊

柳红

外出的行囊里，总装一双跑鞋、运动衣裤，无论走到哪儿，都会用双脚奔跑着去认识那个地方。即使从前到访过，也因跑的足迹而有全然不同的发现。他使我捕捉经过的每一个细节，一块标牌，一座故居，一片草地，一位老人或小孩，只要吸引我视线，双脚自然会朝那个方向跑去，随时拐弯，穿大街进小巷。

    有一个清晨，在华盛顿特区从国会山庄跑向林肯纪念堂，一路上，各种肤色的跑者，单个人，一队人不断从身边跑过，目力所及，皆跑者身影。过了华盛顿纪念碑，是那片长方形水域（Refecting Pool），它让我想起奔跑的阿甘和女友珍妮在这儿重逢，再往前是林肯纪念堂，1963年马丁.路德.金在此发表那篇传世的讲演《我有一个梦想》（I have a dream），他以一首古老的黑人灵歌结尾，“终于自由啦！终于自由啦！”在耳边回响。就是在这里，遇到一位像我一样跑着的中年女士，我们都停步在刻有FREEDOM IS NOT FREE（自由不是没有代价的）那面石墙边。她是德国空姐，昨晚8点飞机到此，今晚又要启航，在仅有的一个早上，跑步，认识这座城市。在全世界范围内，她都这样跑，利用每一次飞行间歇，每一次短暂停留。望着她健壮的身材，饱经日晒的脸和奔跑的脚步，着实喜爱。此道不孤啊！

 一

曾经在《跑步对我意味着什么》（载《时尚先生》2012年11月刊）一文详细回顾了跑步的缘由，那是出于两个承诺：为天上的儿子和远方的丈夫。也写了作为菜鸟的马拉松经历，跑步带给我的身心改变。我说：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跑过马拉松的人；一种是没跑过马拉松的人。他们属于不同的世界。在两个世界间有一道门，不难找，推开了就能通行。只是人们常常视而不见，或是不想推开，因为那是道需要花力气去推的门。 

跑得越远，“自由奔跑”这四个字就越频繁地出现在脑海里。难道，跑步还有不自由的吗？是的！只有当你自由奔跑过，你才懂得它的难得可贵。正好可以借用那个清晨跑过的两个场景：一是，自由奔跑不是没有代价的；二是，我有一个梦-----自由奔跑。

    和很多国家和地区相比，中国的跑步人口非常之少。而跑步人口和庞大的13-14亿人口相比更是少得可怜。中国田径协会主席段世杰曾告诉媒体，美国2012年举办了780多场马拉松；日本200多场；中国只有33场。虽然中国GDP雄居世界第二，在美国和日本中间，人口比它们多5倍、10倍。马拉松赛事的多寡反映出了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社会风气，人的生活质量和身体素质等等很多面相。

二

     是什么拖住了我们自由奔跑的脚步？

     首先是意愿。过去二十年，中国不惜牺牲世代资源追求GDP增长，从普遍贫穷到少数暴富，人们被驱赶进股市、房市的绞肉机，疲于奔命地追逐金钱、财富、成功，以生命为代价。钱财到手之人，高度依赖和消费奢侈品、保健品、药品；那些进了轨道停不下脚的，则是一门心思于前方的目标。他们的共同特征是甚少有反思和改变自己生活道路的意愿和自觉。而两极分化中的另一极，底层贫弱人口，则是出卖劳动力，透支健康，挣扎着养家糊口。还有，本应自由奔跑的孩子，被家长、学校、社会锁在功课和升学考试上，以至于很大比例成为肥胖，近视，跑不动的孩子。甚至于近年来跑步课或运动会上发生了几起猝死之后，有关教育部门规定取消体育课的长跑。

其次是懒惰。毕竟有一个巨大的人口是可以跑起来的。有的人也有健康意识，明知道跑步和自律的好处，但是抵抗不住懒惰、贪图安逸的天性，没有勇气迈开双腿，日复一日地承受风吹日晒，冲撞心脏，忍耐肌肉疼痛和身体疲劳，情愿虚胖着、病痛着。

第三是沉重。心灵沉重。工作压力、俗物缠身已经沉重不堪。本可以排忧解愁提升精神的跑步，被误认为是不堪其重的又一负担，“已经够累的了，还跑步，活不活了？”。还有身体的沉重----肥胖。跑步，用的是一双脚，两条腿举起全身重量。肥胖，势必给关节和足踝沉重负荷。换一个角度，跑步，也可以看成是抵抗地心引力的运动，它向上，跳跃，奔腾。为什么跑步的人看上去轻盈，不仅是体重的关系，更是因为身体被不断上举，跃起来，从而有了一种向上的轻盈。而向上，意味着生命、生长和活力。

第四是没时间。这是最大的借口。只要稍微计算一下每天用多少时间吃饭聚餐，多少时间上网，多少时间聊天，多少时间看电视，就知道是不是可以匀出一小时来运动。没有时间的另一个原因是现代人的普遍晚睡、熬夜，它挤占了白天的时间，尤其错过了金色的早晨。而绝大多数人热爱晨跑，除了它给人一天的营养和能量，也确保跑步不会在一天的其他时间段被挤掉。

第五是空气污染。这似乎是我们无能为力的真问题。在批评经济模式粗放扩张，批评汽油排放标准之余，是不是还应该反思：我对这么严重的空气污染追加了什么样的“贡献”？可不可以以步代车，以公交车代私家车？减少一些消费需求，就会减少供给，减少污染排放。如果真想改变环境，就得先改变自己，需要多一些人合起来呼吁，合起来行动。比如，我们是不是可以号召跑友在城里不开车，少开车？那样，会减少多少车辆上路？又会减少多少尾气？人们倾向于这样想问题：不多我一个，也不少我一个，置身事外，行使批评权。其实，明白跑步道理的人都懂得，每一步，一步又一步，累积起来，才能到达终点。对付环境和污染也是这个道理。

第六是没有绿地。无论在美国，还是在欧洲，从早到晚，随处可见跑步的人。因为“建设和谐社会”曾是我们这里的口号，所以每当跑在其中，不由得会想，什么样的社会才是和谐健康的社会？其实很简单，不需要盖那么密的高楼大厦，不需要进口那么多欧洲名牌，不需要开满大街的饭馆，需要多一些绿地，便道，大人孩子能自由奔跑，有路，有树，有草，有花。在北京，能跑步的地方少啊！原本美丽可爱的城市，已面目全非，在城内跑，不仅极端困难，也十分有害。不少好地段，有绿地的地方，被与政府有关的机构占据。比如，紧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北园有一座楼房和院子，那是朝阳区人大和政协的办公地。作为代表人民施行监督政府和协商议事机构，竟然占据了本应供市民休闲、跑步的场地，真是莫大的讽刺。我们怎么能让它还给市民？

第七是枯燥。有人说跑步是自虐，枯燥。在我看，“枯燥”正是跑步的魅力。仅凭重复地手臂摆动、交替迈腿，身体和灵魂就能体会那么丰富的波动、变化、极限。每个人都应该经历这样的身心磨炼，这样的磨炼，可以重塑我们的心灵和身体。

第八是孤独。人普遍内心虚弱，常常以聚众、热闹，以表面的浮华来填补空虚和壮大自己。而聚会过后，又被抛入更深刻地孤独和空虚。跑者孤独，即使表面上跑马拉松时和一大群人一起，其实，也还是只有自己的灵魂和身体独处，分分秒秒体会和承受奔跑的快乐和痛苦。但是，这是多么宝贵的孤独，人干麽要排斥和惧怕孤独呢？说实在，因为所谓孤独，时常在我内心充溢丰盛美好的情感。现代人的孤独，很多是来源于不敢真正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心和身体。

第九是审美。即使在奥森跑道上，也常常看见把自己包裹成棕子，举伞行路的人。为什么害怕阳光？我们是晒得多了还是少了？当然是少了，人们普遍缺钙、骨质疏松。身体之美是内在和外在的统一。在跑者充满阳光的肤色，苗条的身材，协调的四肢，结实的肌肉和有力的线条内里，是强劲有力的心脏、完美流畅的血液循环和强健的骨骼。他们的身体较少脂肪堆积和垃圾储存。如果说身体是个宇宙，那么这是一个秩序井然又有活力的绚烂宇宙。

一直感到很遗憾的一件事是：在中国，本应“为人师表”，传播现代文明观念的教授、学者，少见健美的体魄。我坚信，一个人的身体和他的心相连；身体的清洁和精神的高洁有关。

自然健美是最原始的美，也是最时尚的美。跑步是把人带入这个境界最好的运动。它用自然之手来改变和雕塑你的身体。当大多数人懂得欣赏和追求身体之美，自然之美，力量之美，奔跑之美时，一个人，一个社区，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必定会充满活力。

三

此外，还有一些我们难以预料，本不该有的意外和阻力。比如，2012年11月4日北京的“新秋日马拉松”，仅仅因为城中心有个重要的大会将要开幕，就迫不得已把起跑线向远方一推再推，直至大山脚下。我们惹不起，但是跑得起。那天风雪交加，零度，数十位跑者全身浸泡在雨雪中，向大山深处跑去，用调侃消解“沉重”，化无孔不入的“政治”于无形；每一位心里都揣了份情怀。再看看2013年4月15日波士顿马拉松终点的爆炸。

当和平、自由的奔跑受到威胁时，它更提示我们，在这样一个世界，在这样一个国度，自由奔跑，要成为我们每一天的努力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