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爸爸打来电话，说，好久没打电话了。我嘴上说，春节后不是还打了嘛，心里却是美美的，暖洋洋的。

爸爸的电话是唯一从国内来的电话。他隔三差五就会打过来，闲聊几句。

要是倒退二十年，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要是当时是现在的情景，我接到谁的电话都不会比接到爸爸的电话更吃惊。

这老头最近几年在儿女情长方面真是旧貌换新颜，以令人惊奇的速度和幅度大刀阔斧对自己进行了改进。

谁曾想，这是在我上大学之前，几乎没有开口跟我讲过话的父亲。

爸爸是我见过的最不爱说话的人。他不只是不跟我说话，他也基本不跟弟弟们说话，甚至不怎么跟我奶奶以及我妈妈交谈。爸爸是我们家最安静，最沉默寡言的人。幸好我们姐弟三个都比他强，哈哈。但是不爱讲话的人有一个优势，一旦开口，就是金口玉言。天天对妈妈的话充耳不闻的弟弟们，奉爸爸的话为圣旨。

说起不爱言语的爸爸，我还有一个沉默的大伯。大伯是我奶奶的妹妹的儿子，和爸爸同龄，同学加好友。冬日农闲，晚饭后，大伯经常来我家找我爸“聊天”。他们俩可以一起坐两个小时，期间每人发言不超过十句话。在最开始的简单问答之后，两人便进入了漫长的沉默状态。如果你看过去，会发现两人进入了半休眠状态似的，皆是双眼微闭，面部向着下前方，呼吸均匀，静坐不语。几分钟十几分钟之后，其中一个人突然问一句：“灭草剂打过啦？”另一人以“嗯”作答。然后进入下一期休眠。几分钟之后，一人又语：“今年棉铃虫厉害”，另一人“嗯”就算结束了此一轮对话。休眠和活跃期如此交替进行。最后最后，总是我大伯，站起来说：“我回去了”，我爸默默陪着他走到门口，这一次访问和接待就结束了，宾主尽欢。

如果大伯和爸爸是在隔壁屋“神聊”，奶奶就会不时的差我去看看大伯走了没有，以便锁门，因为我们无论如何不可能通过耳朵判断出来，他们就是出门的声音都轻的难以觉察。而我爸也不会在我大伯走了之后，过来通报一下，通常是他就直接在椅子上打起了盹，顺利过渡到更高一个境界的休眠。

说也奇怪，爸爸竟然有不少好朋友，可能是他不与任何人有纷争，闹矛盾的缘故，因为他几乎不跟任何人讲话。大家不时来我家坐一坐，找我爸话话家常。可是那些善谈的朋友，常常终了是和我奶奶在聊天。

我这一点上半点都不随我爸爸。我总是话多，嘴比心快，瞎说乱说，讲完后悔。小时候我奶奶总说，我爸把话都给了我了。工作后我一百次的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想好了再讲，一次都不管用。可见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我妈说我爸，不光嘴上没话，心里也没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从没有抱过我们姐弟三人的任何一个，更不要提讲个故事，买个礼物，或一起游戏这些高要求了。我不知道他记不记得我弟弟们的生日，他不知道我的生日，他也不知道我是哪年出生的。你简直不知道他对什么东西什么事情有兴趣，天生六根清净，无欲无求的境界。年轻时，他的淡然和超脱总是惹我奶奶愤然。

岁月不饶人。不只是相貌，还有性情。

我结婚和工作之后，爸爸开始偶尔主动和我说说话，珍惜我们难得在一起的时光。后来，爸爸到了北京在我们学校找了份活干，我可以近距离观察这个不说话的古怪的老头，发现他的面容越来越慈祥，闪着想要和人亲近的光芒。后来侄子侄女相继出生，当了爷爷的爸爸，越来越像一个普通老头，虽然还是话不多，但是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和我们在一起，给孙子孙女买玩具，带着他们到处玩。二弟和弟妹忙，爸爸干脆把侄女接过去，白天接送她幼儿园，干自己那一份工，晚上带她睡觉，洗衣，做饭，讲故事，什么都管。有一次电话里说起他早晨忙着楼道卫生，才三岁多的小侄女自己穿好衣服，坐在床边等爷爷，心疼心酸的音调都变了。让我好生羡慕。妈妈在老家帮大弟一家，和爸爸两地分居，爸爸就总是打电话让她去北京，说走不开就带着孩子们一起去。估计妈妈年轻时从没听到过这么贴心的话。

我觉得爸爸是在尽情的，甚至努力弥补失去的天伦之乐。尤其对我。尤其我现在不在身边。他大概在努力弥补一些在我童年和年轻时就该享受到的父爱，挽回多年错过的父女之爱。父亲还是不善言辞，还是木纳羞涩，打过来电话大多也是我说我问，他听和简单回答，但是他努力着，时不时就打过来电话，每次都说好久没联系了，还笨拙的关心我在这里的生活。这种“好久没打电话”半嗔怪的话总是让我觉得心里喜喜的，暖暖的，很熨帖。电话里，每次只是絮叨重复着那些简单的话，但是心里觉得和爸爸越来越亲近了，这个从前古怪的老头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像爸爸了。

说起爸爸的变化，这种变化不孤单。这就是为啥有了所谓“隔辈疼”，很多老人都这样，当了爷爷奶奶之后，开始越来越珍惜天伦之乐，疼爱孩子，把年轻时没来得及对自己孩子付出的爱，全都倾泻到孙子孙女身上，然后就出现了被年轻父母责怪的溺爱。

从我自己的生活中看，随着年龄，男人比女人更容易有变化，变化幅度更大。这老头儿真是变了，比老太太变了的要多。爸爸和妈妈是这样。公公和婆婆也是。退休后，公公变化大，开始不适应，经过了长时间艰难的调整期，相比婆婆没啥变化。自以为是，脾气暴躁的姑父，近些年越来越温柔体贴，一辈子水深火热的姑姑，终于熬来了自己的春天。

不过这些老头的变化都是往好了变。看着爸爸妈妈，公公婆婆，姑姑姑父都是越来越甜蜜恩爱，相濡以沫，真是让人欢喜，让人不禁对未来也充满了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