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0首

 

 

 

 

16：《黑人三首》

 

 

小猿人

 

她很黑

有一天，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

我在旁边看着她

觉得她就像一个黑孩子

有点像猿人

小猿人

身体很小，胳膊长长的

但很黑

她给我既幼稚又古老的印象

 

 

她变黑了

 

她变黑了

又瘦又黑

像影子似的

拿着照相机

闪光灯蓦地一闪

我说：“我也来给你照一张吧。”

闪光灯又一闪

她黑得发亮了

马上又不亮了

 

 

心里明白

 

年轻的时候她很白

后来渐渐地变黑了

“你怎么越来越黑，

是不是病了？”

——我问她

她说是老了

我也相信了

“人肯定是越老越黑的。”

 

后来她查出了心脏病

需要换一个瓣

黑是因为供血不足

气色因此欠佳

她仍然很黑

只是心里明白了

 

 

 

17：《小巷里》

 

 

我们走在一条漆黑的小巷里

听见身后的朋友说：

“他们就像一对夫妻。”

二十年前，确有这样的可能

她十八，我二十

男才女貌，彼此有意

后来我结婚了

她也嫁人了

 

如今我已离婚多年

她和老公也分居两地

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热望

我在想

无论我们是否共同生活过

走到今天都是一样的

 

我和她走在漆黑的小巷里

就像是对岁月的一个纪念

 

 

 

18：《半坡即景》

 

 

小便池边，并肩而立

一个说，物是人非

一个说，人是物非

答非所问，争论未果

 

一个说，一些女人离开了

一个说，一个哥们死掉了

一个说，我们都还活着

一个说，又换了一茬女人

 

他们回到楼上，继续喝

存了十年的黑方

一个说，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一个说，更有威士忌

 

 

 

19：《听歌》

 

 

之一

 

一些人死去了

一些人消失了

我多么愿意仍然在他们中间

和死者一同死去

和消失的人一道离开

而不是把他们邀请到我这儿

通过这首神奇的歌

到达我们曾经在那儿的地方

说我们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做我曾是的那个人

留下这个听歌的躯壳无所畏惧吧

 

 

之二

 

美好，美好，美好得忧伤了

紧缩，紧缩，紧缩得广大了

无名的歌曲，逝去的歌者

神秘呀神秘，神秘得朴实了

一些话语来到我心间

一个微笑印在我的脸上了

从此以后再无未来

死去和消失的惟一仅有

温暖，温暖，温暖到冰雪的寒冷

坚强吧坚强，直至母亲柔软的怀抱

 

 

 

20：《在水上》

 

 

在水上，看见河岸

草又青又黄

一朵白色的白云

一棵树和所有的树

都那么美

房子不一样，只有

在这里才美

我无限向往岸上的生活

就像我在岸上

向往这条绿水

 

一条水蛇游过来，昂着头

撑船人一篙打在它的七寸上

怎么可能呢

两件事都不太可能

午后的河岸像船一样地运动着

直至落日黄昏

而我在竹排上

像在房子里一样地睡着了

 

 

 

21：《野草之事》

 

 

爱并不荒芜

荒芜的是想象

如野草疯长

遮挡视线

情欲与怨恨结成根茎

使他们纠缠一生

再不见荒漠曲线的无垠之美

 

爱并不荒芜

只是不活跃

变化万千的景色中不变的地平线

惟有注视着

方见日出月升

野草之事

亦能幸免

 

 

 

22:《秋冬》

 

 

秋：六行

 

下雨了，但这不是下雨的心情

秋天了，这也不是秋天的凉意

一支乐曲在它不被演奏的时候

一种思想在躯体已死的头颅中

生活的言外之意，真理乃密中之秘

我的双眼被白杨树上的伤疤重复

 

 

冬：五行

 

在冬天，感谢阳光灿烂的日子

在中年，感谢热血依然的身体

在喧嚣的城市附近，感谢墓地的寂静

在漆黑一团的灵魂里，感谢并不存在的光明

就感谢这不可能的存在

 

 

 

23：《抒怀》

 

 

夜晚街灯如花

白天灰白一片

黄土已埋到双乳

人生也一分为二

忆往昔，狼奔豕突

无的放失

看明朝，曙光乍现

疑是黄昏

人生大事一件未办

娶妻生子

生后空名

什么没有吃过？

只是未尝其味

什么没有干过？

一切还得推倒重来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就像磨刀

尖锐处自有圆滑

闪光处水分最多

父死母尚在

孩儿不远游

责任重如山

光阴疾如电

路有冻死骨

熟视而不见

吟风弄月，写狗屁文章

内心唠叨，像两口儿吵架

街灯美如花

与我何相干？

灵魂轻似灰

迷了自家眼

人穷无钱可花

惟有浪费生命

车轮骨碌空转

只因脱离了轨道

天生我才何必有用？

穷则思变因而更穷

大道如青天

真理窄如缝

富贵请看大冢

觉醒如浴春风

 

 

 

24：《总得找点事情干》

 

 

总得找点事情干

但你干的并不是你想干的

没有谁强迫你

你自由地干着那些不想干的事儿

欲罢不能

欲哭无泪

 

甚至没有一丁点理由

类似于吃饱了撑得慌

有力气没处使

但很快

这力气就用完了

 

什么都不干的空虚完全等同于

终日摸索不停的空虚

前者放任

后者紧张

前者认命

后者荒唐

既达不到目的也回不到起点

 

由于无法抹掉那一切

因此就把痕迹弄得尽量浅些

因为无力深入和洞穿

只有进三步退两步

 

致命的暧昧胜过了你的雄心和虚心

 

 

 

25：《很多的报纸》

 

 

很多的报纸

一个退休的老头发誓

要把一份报纸的每一个字都读到

已经不可能了

 

报纸铺天盖地

洛阳纸贱

便宜了捡报纸的老太

 

难怪一个职业杀手

关在房子里

不看报十年如一日

培养杀气

 

这事儿也是报纸上读到的

 

 

 

26：《在瓷砖贴面的光明中》

 

 

在瓷砖贴面的光明中沉思

有时痛快淋漓

有时劳而无功

带着手纸擦揩的奇妙感觉

投身于司空见惯的百态人生

 

我曾在栖霞寺的厕所里亲眼所见

一位僧人撩开布袍，坐定

空通一声

拉得如此气宇轩昂

如此爽利

已达免纸水平

 

不禁想起了我那可怜的老外公

蹲在红漆马桶上挣命

十趾抓地，面如猪肝

老外婆当年生小孩

恐怕也没这么艰难

 

 

 

27：《绿树、红果》

 

 

我不在的时候绿树在那里

然后我走过了它

然后绿树的前面还有绿树

树杈中间有太阳

 

我直视太阳，此刻

它就像红果

因此整个园子都成了果园

 

一些足音纷至沓来

嗡嗡的人声议论着生活

人影如虫蠓盘旋、聚集

金星如一滴大大的清凉的眼泪

 

我仍然在那里

红果已经消失

绿树失色

 

 

 

28：《卖鸡的》

 

 

他拥有迅速杀鸡的技艺，因此

成为一个卖鸡的，这样

他就不需要杀人，即使在心里

他的生活平静温馨，从不打老婆

脱去老婆的衣服就像给鸡褪毛

相似的技艺总有相通之处

残暴与温柔也总是此消彼长

当他脱鸡毛、他老婆慢腾腾地收钱的时候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某种罪恶的甜蜜

 

 

 

29：《电梯门及其他》

 

 

电梯的门打开，又关上了

一些人从里面出来，另一些人

又进去

就像门后有一所很大的房子

人们在那儿安家，就像

有一个大厅或者大会议室

需要用麦克风讲话

 

一些人的嘴张开，又闭上了

在反复开合之间，一些词语

从里面出来，一些冷风

窜了进去

就像他们来自一个大地方，来自世界

就像我身处的世界不是我的

仅仅是他们的

 

在电梯门的背后

只有深井，一只金属箱子或者盒子

那些词语的背后有同样的狭窄和局促

聪明之门已经关上了

 

 

 

30：《克服寂寞》

 

 

我的小狗被封闭在家里

对门邻居也养了一条小狗

被封闭在家里

两条小狗隔着两道门从两边吠叫

犬声相闻，偶尔也在走廊见面

虽是男狗女狗，但并不配对

虽说狐朋狗友，它们并不是狗朋友

彼此之间怀有敌意，也许

敌意比友谊更强烈

更能克服寂寞

结局是对门的那条狗死了，我的小狗

仍吠叫不止

也许虚幻的敌人比现实的敌人

更能克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