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跑动
(2008-08-20 22:16:56)分类: 小说 |
(《交叉跑动》写于12年前,10年前改定,旧文新发。因一次贴不下,分两次贴。)
他是因流氓罪被捕入狱的。要是在现在那也许算不了什么。他是一个名人,人
们对他的兴趣普遍集中在男女关系方面,小报在这方面显得很有作为。那时候有关
他的绯闻是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谣言四起,有时也不免言中。问题在于当时人们
对名人缺乏必要的谅解,更有甚者,大家认为名人在道德方面也应该是一个楷模。
在一个领域里的出类拔粹说明了生活态度上也一定严谨自律,怎么可以在一个方面
表现出色而在另一个方面(也许是更重要的方面)甘于堕落呢?这是完全不可理解
的,倘若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当然也不可原谅。李红兵感叹没有赶上好时光。一切都
在进步,对名人的崇拜、追星、传媒、小报记者和私生活曝光,而人们的理解力却
不能跟上。到后来报纸上开辟了道德法庭专栏,对他进行声讨,李红兵的锦绣前程
就此毁于一旦。
在李红兵走红的那一年里他和无数女人发生了性关系。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
里使其中的三个女人共堕胎九次,也就是说平均每人堕胎三次。事情可能是这样的,
也可能其中的一人堕胎七次,而另外的两人各堕胎一次。使一个女人在一年的时间
里堕胎七次,简直不是人干的事,不仅无法理解,同样也无法想象。至于具体情形
李红兵真的无法说清了。他只记得身边不时有女人堕胎。开始时他还有印象,是那
个叫珍珍的,也是由他亲自过问处理的。到后来李红兵已经完全糊涂,堕胎的医院
被固定,怀孕的女人也由他的助手护送,只是到他这里来报销手术费和营养费。堕
胎这件事已成为乐队的日常公务,只不过需要及时处理而已。当然,至于是不是他
的孩子就像是不是他的女人一样,已经变得无关紧要。直到他因此获罪。在拘留收
审期间李红兵方有闲暇思考那些血肉模糊的孩子是否是由他弄出来的,此时已是有
口难辩了。一切都记在他的账上,都是在李红兵的名义下进行的,可在他的周围至
少有十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他们的生育能力至少也不会比瘦弱的李红兵差到哪里去。
十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与他一同共事,之间也不乏兄弟般的情义,听上去就像是一
个原始公社,在一年的集体生活中与那些川流不息的女人生下了九个孩子,平均一
人一个还不到呢。
服刑开始后李红兵慢慢改变了看法,不再鸣冤叫屈。在劳改农场里不可能有人
感到自己无罪,是清白无辜的,这就像当年他并不觉得玩弄女人有什么不好,一切
都因时间地点的改变而改变了。他想起那些被他抛弃的女人,她们的眼泪和哭泣,
而他对她们下身的记忆比对她们的面孔还要清晰呢。李红兵受到了犯人们的极大尊
敬,理由是他是一个采花大盗。他的名字他们早有所闻,他的那些催人泪下的伤感
歌曲在农场里也从未被禁止。对女人非人的摧残以及对爱情无比哀怨的歌唱正是吸
引他们的两极所在。他们让他历数三个堕胎的女人以及那九次堕胎,他们甚至要求
得更多。这时候的李红兵早已把一切据为己有,他因此获罪同样因此得到荣耀,是
自己不曾料到的。只有当夜深人静时他才开始忏悔自己的罪孽。那些被他糟蹋过的
女人现在他仍然在糟蹋她们,为了狱中生活的方便,这既令人恶心同样也不可饶恕。
李红兵自知罪孽深重,除了自觉地通过改造他已别无出路。由于有一技之长,他被
吸收进狱中的文艺宣传队,“自新之歌”、“给被损害和被侮辱的她们”是他这一
时期的作品。有关他被捕入狱的大量报导沉寂之后报刊上零零星星地有了一些有关
他的消息。他的新歌依然风靡,只不过受崇拜的演唱者已是新一茬的歌星了。李红
兵进来得太早,完全没有版权意识。再说他是一个有罪在身的囚犯,即使有什么想
法也不会有谁愿意为之效劳。在名利方面李红兵早已心灰意冷,他想着的只是早点
出狱,和一个像珍珍那样的好姑娘结婚,好好地保护爱惜她。能使一个女人幸福也
算是向其他被伤害的女人谢罪了。他要过极其普通和平淡的生活,只为一个女人写
歌,只为一个人演唱,这个想法使他非常激动,在狱中最后的日子里几乎成了他支
撑下来的唯一信念。珍珍,珍珍,他反复念叨着她的名字,回忆着她的长相,那是
他唯一能够回想起的模模糊糊的女人的形象。她真的有他想得那么漂亮和可爱吗?
他和她是在一个舞会上认识的。当然,她不是珍珍,而是另一个他暂时还叫不
出名字来的姑娘。他本来是不会来这样的地方的,这样的地方他过于熟悉,生怕有人
会将他认出来。国强告诉他那不过是一个大学的周末舞会,举办地点在学生食堂,
参加者也是一些大学生。他说:“你不应该总是闷在家里,那样伯父伯母会担心的。
”他暗示他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不愿去学生舞会的原因是受不了那里简陋和寒
酸。总之,国强动用了他非凡的说服才能,终于将李红兵拉到这里来参加舞会了。
李红兵坐在一张板凳上,舞会开始以后他始终没有挪动过。好在光线很暗(食堂顶
部的灯泡全灭了,舞会举办者沿墙边的水泥地上点了一溜蜡烛),人影晃动,空气
中不时飘过阵阵饭菜的馊味儿,李红兵不禁回忆起狱中难忍的饥饿。他努力沉浸在
那样的感受中而不让刺耳的乐声将自己带入往昔辉煌的瞬间。他坐在那里,喝着舞
会举办者免费提供的啤酒。到后来在一支强劲的摇滚舞曲的逼迫下所有的人都下到
舞池里,墙边的长凳都空了出来,李红兵一人冷眼旁观显得特别突出。国强扭过来
告诉他他目前的处境,“你这样与众不同反而容易露馅。”他说。然而这一次他的
说服工作毫不奏效,李红兵就像被一枚钉子钉住了。国强让一些姑娘过来邀请李红
兵跳舞,后者推说不会,又说要帮朋友看着衣服什么的,不过在心里他还是很感激
她们的殷勤的。这么多的女孩,都还在上学,他试图用一种完全不同的纯洁的目光
看待她们。其中的一位姑娘尤其令他心动,李红兵觉得即便让自己的邪念放纵也不
能深入。后来他就一直看着她,起伏不已的心情于是慢慢的平静下来了。她肯定是
她们中间跳得最好的,最丰富也最协调。她总是和同一个男的跳呀跳呀,李红兵估
计他可能是她的男朋友,这么想的时候竟然有了一点醋意。后来她也过来请他跳舞,
李红兵不禁有些冲动,他很想把她接管下来,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对她说:“我是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还得适应适应。”散场的时候他和国强来到外面,在台阶上那
姑娘过来与国强道别,当时并没有男的和她在一起,李红兵顿觉一阵宽慰。她向国
强挥挥手,眼睛却盯着李红兵(由于他是一个陌生人?)。她向他们回眸一笑,那
笑容真是灿烂极了。
这次遭遇并没有使他想起珍珍,反倒在一段时间里把她淡忘了。出狱后李红兵
反观自己的处境,去找珍珍的愿望倒没有在里面那么强烈了。他听说她结了婚,又
离了,现在带着一个孩子自己过。听说珍珍把孩子丢在父母家里不管,自己同时和
几个男人往来,其中还有李红兵认识的,当年乐队的一名贝司手。李红兵没去找她
是怕破坏自己的想象(这几乎是肯定的),目前他还需要它。他觉得就这样,能不
时地听说她的消息就已经足够了。现在他仍能满怀伤感地想起她,在一个她所不知
道的角落里为她写歌作曲,这多多少少令他感动。此刻,他又需要用珍珍驱散眼前
的这个女孩了。这么做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困难,那转瞬即逝的姑娘以及她的笑容怎
么也挥之不去。和珍珍相比她的存在似乎更加真实可信,虽说他们只有一面之缘,
这是多么令人惊奇的事。李红兵知道如果现在去找珍珍实际上就是和她了断,从她
那里斩断自己过去的根。犹豫再三后他还是去了,怀揣着他出狱后写的“珍珍之歌”
。他是去向她求婚的,结果当然是遭到对方毫不迟疑的拒绝,以及一番唾骂。他终
于见到了她,那个恨他如蛇蝎的女人,仇恨完全改变了她的面容,使李红兵感到既
难过又轻松。他骑着那辆破车回家的时候故意避开了路边的林荫,让太阳照着他那
尚未长出头发的光光的头皮。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从往事中摆脱出来了。
国强真是个好兄弟,他是李红兵出狱后认识的第一个也是现在他唯一的朋友。
实际上李红兵就是坐他的夏利车从劳改农场回家的,国强是出租车司机。他载着他
走上了自由之路,经过广阔的田野和新兴的矿山。他和他攀谈,向他讲述自己的生
意和生活,让李红兵不得不在长久的沉默后开口说话。然而他一说话国强马上就把
他认了出来,他不仅是他的歌迷甚至也记得他出狱的大致日期,更重要的是他是那
么的快活,无忧无虑。后来国强每天都来看他,帮他料理出狱后的生活。经过国强
的一番努力李红兵甚至拿到了在狱中所作歌曲的部分版税。李红兵有了一笔钱,暂
时衣食无忧,按照国强的计划在他东山再起之前可以好好休息调养一段了。国强从
不赞成李红兵做一个普通人的想法。当然,一个女人是绝对需要的,他尽其所能在
这方面帮助李红兵。由于职业关系国强知道很多直接的场所,他本想领李红兵尝试
一下,但被对方拒绝了。李红兵总是提及珍珍,为证实自己的感情还哼了一段“珍
珍之歌”的旋律给国强听,感动之余国强仍保持着清醒的认识和现实的态度。双方
经过妥协来到国强父母任教的大学的一个学生舞会上。国强的车停放在校园里,经
常有女孩塔他的车进出学校但从不付钱。
李红兵从国强处得知那女孩的名字叫毛洁,是建筑系的一名学生,读四年级。
尽管提到她的名字时李红兵表现平静,国强还是看出一点什么来了。他为他去见珍
珍没坐他的车感到不快,但认为事情的结果还是令人高兴的。国强问李红兵要不要
见毛洁?他可以安排。现在,所有的障碍都已排除,他李红兵还等什么呢?后者在
见面这件事情上始终支支吾吾,态度极其暧昧。直到两个月后李红兵的头发长长了
,有一天他对国强说:“我已经做好准备。”国强认为他过于郑重其事,过份的紧
张反而不好。这样又拖了半个来月,估计李红兵已经松驰下来,一天,国强将毛洁
领到了李红兵的住处,后者猝不及防,这正是国强需要的效果。李红兵的落魄和房
间里混乱的景象定然给毛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马上激起了她的责任心。进门三
分钟后毛洁开始帮李红兵收拾房子,她的女人本能是那样的明显。李红兵连连道歉,
他将自己关在洗手间里整理衣裳,洗面刮脸,他的羞怯和谦卑与其身份形成了强烈
的反差,效果之好出乎国强的预料。两个月来国强并没有闲着,和毛洁的接触达五
六次之多,其中包括两次深入的长谈,话题当然是围绕着李红兵的,他辉煌的往昔
以及神秘的牢狱生活。当毛洁终于再次见到李红兵时对他的了解已十分全面。因此
当李红兵向她讲述自己的经历时对方竟有点心不在焉。当时国强已借故走开了,在
收拾干净的房间里李红兵出狱后第一次与一个女人相对而坐,他一罐一罐地喝着啤
酒,并殷勤地请对方与自己共享。他注意到毛洁自领口以上已经发红。她自觉地从
他的烟盒中摸索香烟,一支接着一支,甚至比李红兵还要凶猛。她对他说:“过去
的事就别提了,还是听听你的歌吧。”李红兵找出一盘他的磁带,卡入录音机。出
狱后这还是第一次他听见自己往昔的歌声,那疏远的感觉就像是在听别人歌唱。他
看见一滴闪亮的眼泪从毛洁的眼角流下来。这里有三个人,他和毛洁,还有过去的
自己,她被那个虚伪的人虚伪的歌声所感动真是令人嫉妒啊。在伤感的歌声中那分
裂的感觉持续加强。李红兵听见自己在向毛洁表白,说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她那
灿烂的笑容,他的“珍珍之歌”以及梦幻破裂,还有他数月来的等待和准备。他提
到他新写的歌“我对你一无所知”,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支歌当然是他
为她而作的了,甚至连国强也没有听说过。绕着她幼稚脸庞的眼泪奔跑得更急了,
他拿不准她为何而伤心落泪。她模糊的泪眼始终下垂,并没有朝他看上一眼。后来
他说:“我觉得我喜欢你,对你一见钟情。”一曲终了,房间里只剩下她的啜泣声
,她的反应把李红兵弄糊涂了,甚至有些尴尬。他对她解释道:“我是认真的,没
有对你隐瞒任何事情,当然你没有必要马上答复我,我给你三天考虑的时间。”“
没有必要。”她回答。可这是什么意思呢?没有必要考虑,她已经拒绝了他?或者
她已经同意了他的要求?李红兵后悔自己走得太远了,这才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
交谈和在一起吃饭,他仍然像过去那样的急不可待,结果把事情给弄砸了。这么想
的时候不禁黯然神伤,除了再次捡起酒杯,喝酒吸烟已经无事可干了。后来他起身
准备送她回学校,从沙发的扶手上捡起她软塌塌的胳膊。意外的接触引起她的一阵
战栗,她将她的头埋在他的怀里,热泪将他的衬衫都弄湿了。之后他们拥抱在一起
,并接了吻,至此,事情已很分明,她用行动答复了他。李红兵拥抱着毛洁温热小
巧的身体,感到十分惊奇。他们进行得太快了,或者太慢,慢得让她白白地流了半
个小时的眼泪。他感受到某种对于速度的费解。当他们终于相拥在一起的时候他又
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了。只是一味地拥抱着,抚摸、接吻,没有进一步的深入,
李红兵感到由于自己的原因他们僵在了那里。只是重复着开始时的动作,不免有些
机械,甚至嘴唇都感到了由于过度摩擦而产生的金属味儿。李红兵试着将她挪上床
去,毛洁并没有抗拒(即便到了这时他也没有想过会与她做爱,他只是不明白在何
处停下来)。在黑暗的卧室里她变得异常灵活,迅速脱光了自己,身体上只剩下内
裤和胸前的一抹白色的乳罩。他抚摸着她光滑的肩膀,她的回应有明显的欲望成分。
后来他毫无阻力地进入了她。现在,她已经不哭了,就像是把排水的管道移到了下
面,她用另一种潮湿的方式使劲地哭泣着。
的确是太快了,至少,这样的速度不属于李红兵的想象。在他的想象中今天只
到吃饭(共进晚餐)为止,然后他将她送回学校,并等待下一次见面的机会。类似
的见面可以无限多次,持续的时间也可以无限漫长,直到有一次他们有了具体的身
体接触,拥抱和接吻。在这阶段上他们将停下来,只是见面,拥抱和接吻,同样是
无限多次无限漫长。有一天由于一个意外的原因,比如下雨或过了她们宿舍楼的锁
门时间,她留下来过夜。后来,来他这里过夜已成为她的习惯,开始时他们彻夜长
谈,后来分床而睡(他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将就一夜),最后,他们终于躺到了一起。
开始的时候他们和衣而卧,后来逐渐脱光了衣服。他将一点一滴地熟悉她的身体,
接触范围逐渐扩大,犹如蚕食一般,不易察觉但坚持不怠,有时甚至需要某种程度
的退却。至于最后的结合李红兵真的从没有想过。当他们做爱完毕,他开始向她道
歉,以一种忏悔的方式向毛洁倾诉着衷肠。他对她说:“我原本不想这样的,虽然
过去我在女人方面很随便,但对你的感觉完全不同以往。”同时又怕引起对方的误
解,因为这时毛洁又开始哭泣,并始终以这种潮湿的语言和沉默与他对抗着。她的
潜台词是否是:“你是不是说我在勾引你?侮辱了你的人格?”他对她说:“你以
为我是那样的人,习惯于那样的方式,但那是过去的我。现在我已经是另一个不同
的人了。”她哭泣的语言是否在说:“那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和男人随便上床
的那种?怎么,你倒成了一个纯洁的人,而我反倒在玩弄你的感情了,这不是很滑
稽吗?”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有点糊涂,不了解如今的恋爱方
式,当然以前我那也不能算是恋爱,但我总觉得爱情和单纯的性关系是有所不同的。
”她仍不言不语,但哭泣已经停止。他知道她的下面又开始湿润了,而他又怎么能
够不尽量满足她呢?于是他们再次做爱,至此,他才允许自己去体会那来自身体的
纯粹快乐。他有一种被她引领的感觉,不是在动作方式上,而在于气氛的营造。此
刻他们处于一种享乐的淫荡气氛中,她不仅破啼为笑,甚至讲起了污言秽语。他们
翻云覆雨,大汗淋漓,那机械的体能消耗对他这个禁欲三年多的囚徒来说正是十分
必要的,十二小时内他们做爱达五次之多。在第二次做爱过程中李红兵觉得自己被
磨破了,他感到某种特殊的疼痛。第二到第五次他是带着那疼痛完成的。他本不想
告诉她这个,但由于需要得到她的照顾他不得不说。那疼痛的感觉愈演愈烈,使他
的进攻变得滑稽而悲壮。为抑制她过份的动作,他不断地在她的耳边重复着:“疼,
疼,疼……”,不禁使她哑然失笑了。“本来喊疼的应该是我,现在怎么倒过来了?
”她说。是啊,正如她所表达的那样,她并不是一个处女,对于做爱也不陌生,甚
至有些热情得过份了。这里面有些颇为费解的东西令他担忧,她的眼泪和潮湿,热情
与冷漠,狂乱的身体语言与缄默无声。她似乎非常熟悉这件事,在床上不停地支使
他,但对于她的自信也不能完全信任。由于过去的经历李红兵对可能怀孕尤其敏感
,他告诉她他的担心,对方根本不屑一顾。到后来具体计算她的生理周期,正是最
易受孕的危险期,李红兵大呼上当。当被告之有可能怀孕时毛洁被吓哭了。过份的
反应实际上是在掩饰她某些方面的无知──李红兵想,再加上排卵期的兴奋就一发
不可收拾了。
当天下午他们上街去买避孕药,毛洁补服了探亲片53号。其后的十几天里她一
直在服用这种红色的小颗粒,由于药物反应出现了反胃头晕等症状。也许是药物反
应,也许真的怀孕了也说不准,她的情绪变得很烦燥,做爱的要求也越加强烈。第
四学年毛洁基本没课,外出实习以前只要提交一份毕业论文的提纲就没事了。而李
红兵本来就是一个闲人。现在,他们正以一种与现代文明完全合拍的加速度在消耗
他的那笔小小的存款,除了关在房子里狂交滥媾就是上街购物和出入于各类娱乐场
所。李红兵所幻想的平淡长远的普通人的生活看来是永远也不会到来了。他处于恋
爱的激情中,被毛洁年轻的身体所驱策,可他们将走向哪里呢?在床上她真是欲壑
难填,反正认为自己已经怀孕了,因此也就再无顾忌。那想象中的出生竟给了他们
一种死亡的刺激,日子过得就像世界末日。她是说什么也不会去医院堕胎的,这并
不意味着她想要李红兵的孩子。毛洁以一种自损的方式开始大量吞服泻药以及各种
标有孕妇忌服的药片,那一阵她不停地泻肚,然后不停地进食,体重反而有所增加。
李红兵曾听说过一种自行流产的方法,每天用臀部撞墙一百下,毛洁马上付诸实施
,每天光着屁股撞墙一百下。那持续不断的咚咚声使邻居们误认为他们在搞装修。
为保证效果现在她撞墙的次数已经增加到两百下。这样干的时候她的态度极为认真
,腰部一伸一缩,圆润的屁股就落在了墙壁上并发出沉重的钝响。后来这竟成了她
用来挑逗他的一种方式。当他再次进入她的时候她的屁股上还粘着一层白色的石灰
。她所撞击的墙上天长日久也被蹭掉了一块墙皮。
到目前为止他们的交谈主要仍是身体性的,语言在他们之间显得贫乏并充满误
会。迄今为止毛洁一次也没有对李红兵说过“我爱你”,不禁让后者耿耿于怀。她
总是说:“这还用问吗?”意思是既然她到他这里来与他做爱就是爱他的了。性交
与爱相联系在李红兵的经验中并不是必然的。在他辉煌的往昔曾与无数的女人性交,
可爱的感情却从未明晰过。他的疑问是:与毛洁的结合与和那些女人有什么不同?
在他那里虽说是极为分明的,但对对方而言又作何感受呢?记得那些女人总是问:
“你爱我吗?”而他的回答几乎与毛洁一样:“这还用问吗?”这么说的时候他知
道自己并不爱对方。如今角色更换了,他一再地问:“你是否爱我?”而对方回答
道:“这还用问吗?”即便李红兵理解女人的方式也许与男人不同,她们一定是心
身俱往的,即使他这样想,仍不能完全放心。“既然你是爱我的为什么就不能说出
来呢?”他追究道。毛洁说:“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呢?”“我要你说我爱你。”“
我爱你。”她说。但这是在他的压力下的表白,不禁令人生疑。“什么时候我不问
你而你能主动说这句话呢?”他说。“问题是你一直在问我,我根本就没有机会主
动说什么。”“那好,我以后再也不问你了。你真的爱我吗?”她不回答,又开始
变得潮湿,或是流泪或是要求和他做爱。每次都这样,弄得李红兵毫无办法。
国强前来探望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他为他们终于同居而感到高兴。这正是他一
手促成的,属于整个计划的一部分,到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来
的时候总是带着大量的食物、烟酒,然而每次都没吃一点就借故走人了。他的口头
禅现在是:“你们还需要什么?尽管说。”他开玩笑地指出李红兵应注意身体。下
次再来的时候他买了口服蜂王浆和美国洋参丸送给他们。按照吃什么补什么的理论
,国强每次来的时候都带着一副猪腰子,到后来这已成为他的一种特殊幽默。放下
猪腰子的时候他说:“你们需要什么?尽管说。”就好像凡是他们需要的他都能够
办到。一天李红兵终于问起哪里能弄到三级以上的录像带,这么问的时候他竟然脸
红了,毛洁当时在厨房里忙着。实际上这一要求是由她提出来的,此刻故意回避好
让两个男人谈及此事。国强为自己的疏忽而抱歉。第二天所需之物就装在一只马桶
包里送了过来,此外还有一只牛皮纸的信封,内装猛男和金枪不倒等壮阳药。现在
他们终于相信了,国强是一个极有办法的人,而且体贴周到,能为朋友两肋插刀。
国强走后房间里的窗帘就永久性地拉上了。那录像看得他们心惊肉跳,欲火中烧,
与画面上的那些男人相比李红兵显得那样贫乏和不中用,当然亦有了一个具体的努
力方向,使他不再感到无所事事。然而,受益最大的还是毛洁,与那些淫荡的女人
相比她不仅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她那具有无限潜能的身体在刺激下达到前所未
有的活跃程度,不禁令李红兵望而生畏。因此他渐渐地厌倦起做爱来。他觉得她身
体的适应性可以和任何一个凶猛的男人匹配。也许她巴不得那样的,与那些更粗壮
的阳物更猛烈更持久的冲撞联系在一起,在她与他做爱时她定然是这样想象的,因
此每次都以失望而告终。他不再陪她看有关的录像,即便偶尔看上一段那火热发烧
的感觉也开始上移。现在,他的胯下已像灰烬般冷却,瘦弱的胸膛里却妒火熊熊。
他没再向国强提及换录像带的事,即使对方想到这点也被他敷衍过去。国强也不再
坚持,因为他觉得长此以往会损伤李红兵的身体,而他的身体特别是与下面对应的
发声部分是需要重点维护的。他开始给他带来戒烟水和润喉片,甚至还有胖大海。
与朋友的细心相比李红兵觉得毛洁也太不知道体贴人了。她更换录像带的要求被他
置至不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失去看那几盘旧带的兴趣。她一遍遍地倒带,快进和
暂停,现在,她的热情已部分地从他们的行为转移到他们的面孔与身材上去了。当
然,他们一概是年轻俊美的,体格匀称、谈吐幽默,没脱衣服以前举止潇洒得当,
即便脱光衣服干那事时也一样的风度翩翩。她翻来复去地看着,就那么几张屁股几
张脸,还要加以比较,说出个所以然来。看得出来她最倾心于其中的一个舞男,那
家伙有一双忧郁恍惚的眼睛,善于和女人口交,用他那挺直的鼻梁分开女人的阴部。
看来她是爱上他了,眼睛直勾勾的,有时还噙着泪水,每当这时李红兵恨不得将电
视机从窗口扔到楼下去。他决定不再与毛洁做爱。既然在性的奇迹上他永远无优势
可言那就尽量保持自己的尊严吧。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也曾经受了真正的刺激,但
由于体力的极度消耗和好胜心切反而越发不堪了。这真是一种恶性循环,越是不堪
就越焦躁,越是焦躁失败得就越惨,到后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阳萎了,即
便偶尔勃起也必定早泄,那还是不做为好。只有在无欲之中他所幻想的爱情才能产
生,或者说那爱的现实才能沉淀下来──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现在的李红兵精神
到肉体达成了难得的一致和默契,就是不想也不能与毛洁做爱。他开始从头做起,
从谈话、爱抚和优雅的接吻开始,对方自然瞪大了吃惊的眼睛,不合作和抵抗亦在
所难免。李红兵并不灰心,在极度困难中坚持着自己的方向。现在在室内他也尽量
地穿戴整齐,和衣而卧时用一根手指轻抚着对方的手臂,仅仅手臂。他不断地向她
表白自己爱得如何深切,为她而感到心疼和难过。现在,她反倒不哭了,躺在一边
的李红兵却热泪长流。虽然她始终光着身子他对她的接触仍是一点一滴的,范围在
漫长的时间里逐渐扩大。每次他都避开了她的敏感部位,坚持着充满爱意的琐细的
探索。她当然极不耐烦,抓住他的手拚命将它带入下面。每当这时李红兵就停止了
动作,竭力去体会自己是一具僵尸。她松开尸体的手长叹一声,然后背转身去。这
时他的手又活了,像一只小动物似的,在她光裸的脊背上轻轻地扒抓着。她使劲地
抖动着肩胛,像驱赶讨厌的苍蝇一样地试图赶走它。他虽然感到屈辱,但没有忘记
自己的计划,这样坚持的结果至少她现在不再看那些录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问。“我在爱你。”他说。“那么结果呢?”他不说
话了。“结果还不是和我做爱?就好像我们没有做过似的,就好像我没有和别人做
过似的。”从此引入,她开始谈论她的第一个男朋友。“你能有这样的耐心吗?我
们在一起好了三年没有做爱。我们做爱是三年以后的事。光是摸我的手他就花了三
个月的时间。”李红兵感到很惭愧,他自以为温柔而纯洁,可没满三天手就从她的
手臂挪到了她的锁骨上。三年的时间真是不可想象,恰好与他的刑期相等,真是长
夜漫漫啊!李红兵正在唏嘘感叹时毛洁却愤然说道:“在我看来那纯粹是浪费时间,
我们在一起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全都是因为那见鬼的偏见!”说罢就泣不成声了。
李红兵也落泪了,当然,原因是不同的。他在想:她还爱着他,她的眼泪是为他而
流的。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她就在流泪,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她与他在一起只有
性,而与她的男朋友在一起却躺了整整三年,什么都没有干。她当然不想重新来过,
而他却永无机会补上这一课了。即便他能花上与坐牢一样长的时间和她周旋而不做
爱,那也不过是拙劣的模仿。李红兵既绝望又尴尬。他既不能像录像上的那些男人
给毛洁以充分的满足(这正是她向他索取的),也不能像她的男朋友那样带给她纯
洁的爱的感受。因此,当毛洁再次提出要求时他没有拒绝。他十分生硬地拥抱着她
软软的身体,一面抽送一面流泪,干得既不特别漂亮,甚至悲伤之情也显得莫名其
妙。
由于他再次和她做爱了,她对他的态度变得比较友好。她告诉他:他是她男朋
友之外的第二个男人,除了和她的男朋友做过那就是和他了。她明显有安慰他的意
思,可他仍闷闷不乐。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一个处女?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啊?”此时他的心思特别细微,听得出来她的后半句话完全是言不由衷和应付性的。
既然在他之外她只与她的男朋友做过,又怎么知道别的男人也都是这样的呢?她和
她的男朋友做的时候还是一个处女,想必他也是一个童男,否则不会在一起摸索长
达三年时间。她知道他并非因为她不是一个处女而不高兴,她之所以强调这点显然
有避重就轻的意思。他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处女,我巴不得你和很多男人睡过
觉呢!”她说:“你这是什么话!”他说:“我说的是实话。”于是她委屈地哭了
,他就陪着她落泪。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人们为各自的伤痛而悲戚,但原因各不相
同。对李红兵而言,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毛洁不是一个处女(她也没有试图隐瞒),
她对做爱的热衷曾使他怀疑她在这方面态度随便。现在,疑问得以澄清,他是否应
该感到高兴呢?也许有一点吧?但随后更强烈的忧伤向他袭来,甚至都感到了心室
的收缩和疼痛。“要是她和很多男人睡过觉就不会只记得那一个了。”他想。“或
者我只和一个女人睡过觉并且恋爱过也可以与之抗衡了。”这么想的时候思路就进
入了死胡同,再也无法转身。珍珍再次被从记忆中召唤出来,她的形象更加飘渺,
还有他经历过的其他女人,在脑袋里模糊混杂一片。作为相应的坦诚他开始谈论她
们,当然不限于当年报纸上所披露的。报纸上的内容通过国强毛洁已经了解得很多
,但只有他的坦白才是真正隐秘和丰富的。
她对他的描绘并未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她说:“虽然你有过那么多的女人,但
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嫉妒的。”言下之意是否是:你有那么多的女人我都不嫉
妒,因此你也没有必要嫉妒我的男朋友,我只是和他做过爱。正因为如此他才嫉妒
得发狂,然而这是很难被理解的,也说不出口。她再次抑制住了他,让他自惭形秽,
感到屈辱。他是一个如此不堪的人,甚至连嫉妒的权利都没有。在他们之间只有一
件正大光明的事,就是她对她男朋友的回忆。实际上,她并不是很愿意提到他的,
和李红兵同居的这一个半个月里她就只字未提,后来为了阻止对方愚蠢的渐进游戏
她才提到她以前的男朋友,即便如此她的谈论也是遮遮掩掩的。在简略干涩的叙述
中李红兵越发感到事情的重大以及那人的重要。她不想让他分担她的过去或是怕他
嫉妒?说到底这是一回事。他装做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身体却禁不住阵阵发抖,他
知道自己是不会漏掉她所说的有关他们的每一个字的。“我们很平淡,没有什么浪
漫的故事。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从大一到大三在一起三年,后来他退学了,就这么
简单。”毛洁如是说。这里面有太多的问题。他为什么退学?这和他们最后分手又
有什么关系?是谁离开谁的?她还爱着他吗?还有他们后来的做爱,是如何发生的?
那个人的名字?难道她将永远地称他作“男朋友”吗?其后的一周里毛洁一一回答
了这些问题。虽然可供谈话的时间足够漫长,她的回答仍是干巴巴的几句,而且被
分割在不同的时空里(商店、保龄球馆、酒吧、夜市、东郊、游泳池、校园、餐厅、
马路上以及李红兵的住所)。
“他退学是要出国,和我们分手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分手是因为他要出国,而我不可能出去……”
“是他离开我的,他想去欧洲读书。”
“也许我还爱着他,我不知道。也许相处下去就不会再爱了,我们的关系是突
然中断的。”
“我们没做过几次爱,他不怎么会。刚刚有了一点感觉的时候他就离开了。”
“他叫朱原,朱文的朱,马原的原,很普通的名字。他曾经是我的男朋友,现
在不是了。我现在的男朋友是你,我那么说是习惯了,真对不起。”
“我们能不能不谈他啊?求求你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