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故那年，父亲72岁。当时我心里想，父亲年纪大了，一定老来孤独。可每次去看他，他都是卷裤脚捋袖子在忙里忙外，家里收拾得利利落落，生活安排得有条有理。说笑中父亲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满是自信，情绪很好。我是放心的。

 父亲不想给我们添麻烦，经人介绍找了老伴，领了结婚证。两个老人在一块有说有笑，和和睦睦。可人生难料，找来的老伴得了糖尿病变为并发症死在了医院，父亲哭得很伤心。二任老伴走了，父亲出门一把锁进家一盏灯，又是只单孤影。再后来，父亲又找了一个保姆给自己烧烧洗洗，日子过得也很惬意。父亲对我说，你不用常来看我，假如有什么难事我会打你电话的。父亲年纪渐大，我是他的唯一子女，关照在心理所当然。而父亲自己则认为：我有退休工资，我能吃能动，无病无灾，自自在在，你操哪门子心！父亲心里从来没有“自己是老人”这个概念。

  父亲做事一惯执着，只要认准有益处的事情，他会一直坚持下去，从不半途而废。比如：锻炼，父亲喜欢上健身，一练就是几十年。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喝点茶水吃点饼干，轻装简从穿街过巷，踏上环山的石子路就朝着翠螺山上爬去，春夏秋冬风雨无阻。父亲上了山顶，扩胸舒臂，俯瞰雾气锁江、广袤的庄稼田野尽收眼底，顿觉心旷神怡。然后做一套自创的健身动作，引得周围晨练的人在一边喝彩。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采石晨练人，没有人不佩服“许老爷子”的，没有人不认识我这位 “明星”父亲，为此父亲挺高兴挺得意。练后轻轻松松，一路神清气爽返回到家，父亲总要狼吐虎咽吃上一大碗稀饭和馒头。吹起在山上锻炼的经过，父亲神采飞舞，口若悬河。父亲还在自家的小院子自制了架腿的钢架，每天拉、撑，锻炼不止。

  父亲86岁那年，有一次我和老伴带他去一朋友家串门。谈到锻炼健身，父亲来劲了，他好表现，喜欢在众人面前显能。他竟两腿一蹬在这个朋友家客厅的地板上玩起劈叉，大耍身体柔韧。朋友一家人，还有我和老伴都看得眼发直神发呆，想不到老爷子还有这一手。

  爬翠螺山");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overflow-wrap: break-word !important;">，一般的年轻人爬上去都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两腿发软。可我的父亲一直爬到了90岁，90岁高龄老人爬翠螺，这在采石地区是绝无仅有的。

 唉！可也就在90岁那年，他摔了一跤，胯骨安了钢板，从此父亲拄起了拐杖。

 行走靠拐杖的父亲，不同意与我们同住，照顾他的保姆又回老家了，他选择暂住敬老院。我们拗不过只好顺着他。大家都以为受了重创的老爷子这回该倒威了，不跑了。哪知父亲自91岁住进敬老院，就没有闲着安分过。拄着拐杖不是满大街找人玩，就是托人继续找保姆，要不待在自己的家里不回敬老院。弄得敬老院领导几次打电话找我，说父亲不好管理。

“敬老院是牢房吗？不让出来呀？”父亲反倒朝我发火：“我现在不能爬山了，我有手有脚的，出来玩玩不行吗？”

  整天拄着拐杖的父亲，到今天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90多岁的老人。就连老家晚辈来看望他，笑谈中，人家夸他硬朗，能活到一百岁，他还不高兴：“照你们这么讲，我没几年就该死了？啊？”弄得看望的人好一顿尴尬。

  在父亲的认知世界里，父亲一直认为自己身上没有大毛病，可以像药王孙思邈一样长寿，以后的日子很长，未来的路遥远。

  直到95岁、96岁的时候，父亲两次不慎摔倒，才让父亲扬不起自信的头。父亲95岁腿又摔断了，重上钢板。96岁又把锁骨跌断，坐轮椅成了常态。

 周大新的《天黑得很慢");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overflow-wrap: break-word !important;">》，说60岁的老人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结，人生难熬的“天黑得很慢”。我则认为，我父亲的“天黑得很快”。

  父亲尽管已经90多岁了，可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的“天”一直 “阳光明媚，莺歌燕舞”。父亲的“天”真正“黑”是从他坐轮椅，尿屎由护工料理开始，手机不打了，日历不揭了，电视机收音机都没兴趣看了听了……我在手机上盯着他房间的监控看，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父亲的“天”黑了，跨时也不过大半年时间。

  在殡仪馆，父亲的尸体是我验证签字后，我看着被慢慢推进火炉的。这不可怕！将来我的孩子对我也要履行这些流程。我要吸取父亲的教训，不要摔跤。离开时的“天”尽可能黑得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