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子的矛盾,早在《论语》中就存在着,早在孔子之前就存在着。
儒学的核心是仁学。“仁”者爱人,“仁”的本意是爱。如何爱?“推己及人”,从自己身边的人,从父母兄长爱起。《宋史·范仲淹传》所载范仲淹父子的言行,能帮助我们更深切地理解“推己及人”的内涵。
早孤的范仲淹官至宰相后,清廉节俭,乐善好施;所有收入除了赡养老母,多数用于置办义庄,供养族人,让族人在义庄里衣食无忧,耕读传家。范仲淹死后,同样官至宰相的儿子范纯仁继承了父亲的遗志,进一步扩大了义庄范围。
这就是范文正公。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无边大爱,是从至亲挚爱开始的。
《论语·学而》中说:“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弟”二字,是解读儒家思想的关键。尊重父母是“孝”,尊重兄长是“弟(悌)”。“孝弟”是“仁”的根本。
“孝弟”是不犯上作乱——“忠”的前提。
《论语·为政》记载,“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无违,就是听话。至此,为什么历史最终选择儒家思想作为两千多年来中国的统治思想,答案就明晰了:
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如果每一个家庭里子女都听父母的话,而父母都听父母官的话,父母官都听皇上的话,自然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了。
“听话”的前提,当然是说话者不会有错。既然没错,何须反省?
“儒”,本是一种职业,专管祭祀之类的“礼”。凡看过追悼会上致悼词的人都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悼词里是没有一句坏话的。同样,儒家在祭祀能够上得庙堂的每一位先祖时,说的全是些好话。时间久了,儒家自然就相信先人身上全是优点,先人都比后人强了。所以三皇五帝、商汤文王在史书里是那么完美。既然先人制定的“礼”那么完美,后人只需要“克己复礼”就足够了。而儒者就是“礼”的代言人,就是“王者师”。儒者所传,乃天地正道。儒者“当仁不让”“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的自信,天经地义。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对于《论语·学而》中的这句名言,以前学者解释为,只学习而不思考就会因迷茫而无所得,只思考而不学习就会因懈怠而无所得。其实,《论语》中下一句就是:“攻夫异端,斯害也已。”认真想一想,勤于思考的人怎么能叫懈怠呢?这儿的“殆”明显应该是它的另一个常见义“危险”的意思:一天只想入非非而不学习完美的先王之道的人,是很危险的!因为这样思考的人容易产生异端思想,变得不听话!
西方人这样证明了万能的上帝不存在:
请万能的上帝造一块他自己也举不起的石头出来。如果上帝造出来了,这世间有块石头他举不起来;如果他举起来了,这世间有块石头他造不出来。所以这世间十全十美的万能的上帝是不存在的。
上帝,是西方人造出来的神;三皇五帝、商汤文王、周公之礼,是儒家造出来的神;孔孟朱王,是传统中国造出来的神。
儒家的背后是周代的封建制:周天子分封儿子们为诸侯,诸侯分封儿子们为卿大夫……封地的大小好坏,取决于老子的意志。儿子该对老子“无违”,天经地义。在中国,“封建”二字,就意味着集权与专制,就意味着一人说了算。天子无戏言,面子第一,何须反省?
而在欧洲,封建制就是庄园制。庄园不仅是一块地产,而且是一个政权单位。贵族领主在庄园上,不仅有司法权,还有经营权,还有行政管辖权,庄园俨然是一个个独立王国。欧洲封建制意味着分权,意味着国王没有大一统的权力。
几千年历史进程中,中华民族也曾走到分崩离析的十字路口,但稳定的汉字文化,总能一次次让天下神奇地“分久必合”。当年北魏孝文帝不得不选择说汉话,并全面学习汉文化,就是因为有语言而无文字的鲜卑族,要创造一种文字,实在太艰难。而西方的字母文字体系,产生独立的语言文字,就相对简单,所以西方小国林立的背后,是不同的语言文字林立。
上下五千年的华夏文明是典型的农业文明。农业文明的基本特征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干支纪年法为例,六十年一个甲子,周而复始,总在那儿转圈。这和西方的公元纪年法——从公元元年起,一直向前——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此农业文明背景下,老年人的生产及处世经验显然是值得下一辈学习的。后辈对前辈“无违”,理所当然。掌握着话语权的焦母们,何须反省?
农业文明,源于是我中华地大物博。中国,处于世界中心、中和大度之国。这名太给力,太有面子了。我们山川秀美,物产丰富;我中华大地以外,不过是些南蛮、北狄、东夷、西戎。既然这些蛮夷、这些小鬼子都不如我们,我们理所当然应该自信、自足、自高、自大从而自以为是,自我保守封闭。孔子之后,无人超越孔子。我们的文明长期停滞不前,我们后来落后挨打,难道与此无关?
与此相反,古希腊人由于生活在一些小岛上,没法自给自足,必须和别的地方进行物资交换,从而形成了典型的商业文明。而为使商品交换得以顺利进行,他们必须了解并尊重不同地方的风俗习惯信仰,从而形成与中华大一统思维明显不同的多元化思维。正因为自己不总是对的,所以容易反省。
自以为是,碍于面子,是我们很难反省的深层原因;几千年的专制思维定式,已深深嵌入我们的集体无意识,是我们很难反省的最深层原因。
我要是日本人,一定会这样想:
你们可以自称“大中国”,我们当然也可以自称“大日本帝国”。你们可以叫我们“小鬼子”,我们当然也可以称你们“东亚病夫”——那我们曾经帮助你们实现“大东亚共荣”又错哪儿了?我们祭拜那些为“大东亚共荣”献身的英雄们,你们反应那么激烈干嘛?真搞不懂你们。你们说我们不反省,你们中国人几时认过错了?你们的“文革”中,那么多人犯下累累罪恶,可除了巴金老先生外,有几个人真正反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