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忘机

――苏轼《八声甘州》赏析

《八声甘州》，是1091年，苏轼从杭州应召赴京之际写给患难之交参寥的一首词，词中有对人世的聚散离合的感慨，有对知交离别的感伤，也隐含着对人生起落沉浮、古今兴亡与物是人事的参透，有超然物外、淡泊名利的情怀，有归隐山水的志趣。他把复杂的思想感情与历史的苍老深刻的音符相融，让人感慨万分；将自然的钟灵毓秀于与人事的变化莫测的曲调相和，让人九转回肠。

借景抒怀，融情于景。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有情的风不远万里，把海潮卷来；转瞬之间，又无情地送潮而归。这两句，初读气象开阔，豪迈超拔，表面上是说潮起潮落，如同朋友间的聚散一样，细品却含有无限感慨苍凉之意。作者明知风为自然之物，潮起潮落，也不是风力所致，本无所谓“有情”、“无情”，而将其拟人化。这是借物言情，以抒己怀。既然刚来，为什么马上又归？既然“有情”如此，为什么又“无情”如斯？这里，隐寓着作者对人世间盛衰离合的感慨。苏轼的一生可谓历尽艰辛，仕途大起大落。他一生两度出仕杭州的宦海波澜，虽在言外，亦已在意中了。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记得西湖西畔，春山景美：天晴时，山色翠碧，明媚空远；阴雨时，烟雨霏霏，山色迷蒙。这三句是下半阙开头，作者另换一种笔法，写记忆中难忘的西湖美景。忆西湖美景，同时也是回忆与好友参寥同游共处的种种往事，一个个镜头在眼前回放。苏轼与参寥是“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情趣投合，互为知音，又能患难与共，苏轼称赞参寥：“诗句清绝，与林逋上下，而了通道义，令人见之萧然。”参寥屡次在苏轼政治失意时给他以慰藉与支持。早在苏轼任徐州知州时，参寥就专程从余杭前去拜访。苏轼被贬黄州时，他又不远千里奔赴，相从数年。苏轼守杭，为参寥选择了一处寺庙，二人时有访谈赏游。后来，当苏轼贬谪岭南惠州时，参寥还打算往访。当时嫉苏者甚至“摭其诗语，谓有刺讥讽”，勒令其还俗。与好友在美丽的西湖湖畔相处，这一段是最美好的回忆，看似写景，实为怀念这种美好、珍贵的友情，对昔日快乐美好时光的向往留念。

借用典故，寄托情怀。

 “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谁像我东坡老翁，白发苍苍，泯灭机心，恬淡无为？叶嘉莹讲过“忘机”的故事：《列子·黄帝》中说海上有一个人喜欢鸥鸟，每天坐船到海上，鸥鸟下来跟他一起游玩，在他手中吃食。一天他父亲对他说：“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他就存了捉鸟的心，这鸥鸟就飞而不下，因为那个人存了“机心”，就是别人要他捉鸟的机心。《庄子·天地篇》云：“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指机诈权变的心计。“忘机”，则指泯灭机心，无意功名利禄，把得失荣辱的机智巧诈之心都忘记了，达到淡泊宁静的心境。苏轼被召回汴京，是第三次从地方入京任职，再也没有昔日的踌躇满怀，回到朝廷以后的结果如何，将来的得失祸福如何，不可逆知，自己心里清楚，这也是好友挂牵的事。诗人用同潮来潮去、日升日落、今古变化来宽慰自己，也是在宽慰友人，如今我也是57岁的白发苍苍老翁翁，这些还没有看明白吗？会遇到什么事还想不开吗？放心吧，老朋友。写这句也是让老朋友不为诗人担忧的意思，也为下阙的“不应回首，为我沾衣”打下铺垫。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苏轼用谢安故事，表示他今日虽被召还朝，但必不忘归隐之志，今后亦将东还，与参寥相会，实现退隐的愿望。词人借这一典故安慰友人：自己一定不会像谢安一样雅志相违。这是对情趣相投的朋友承诺，更是安慰。写给友人，终归还是要回到写友情上。

措辞平和，朴中见情。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潮来潮去，日升日落，自然而然地带出作者对人世沧桑的感慨：不要去想古往今来的事情，转瞬之间，那些人事已成过眼云烟。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云：“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并发出“岂不痛哉”的叹惜。这里，苏轼对于古今变迁、人事代谢，一概置之度外，泰然处之。

年近60的苏轼，人与诗词俱老，表达情感不留痕迹，有牢骚也绝无剑拔弩张之态，措辞平和，宛然一位温厚长者的和蔼口吻。不会再写“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一任蓑烟雨任平生”那样豪迈、超旷的诗句，虽然上阙写得有开阔、博大，天风海涛，但中间让人哪怕隐约感觉到写的有政治上的斗争，这种祸福，这种忧患，写得深刻悲哀，中多有幽咽怨断之音，但看不出痕迹，非常含蓄委婉，语气上也显得平和。下阙写盼望与友人相知相守，希望如愿以偿，也是苏轼对宦海人生的顿悟，淡泊名利，随遇而安，平安闲适度过余生。

近代夏敬观对苏轼词评赞：“东坡词如春花散空，不着迹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陈无己所谓：‘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第二乘也。”夏敬观的评价，让我感受到苏轼的词好在表现情感的复杂性上，让人要细细揣度。

清人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评赞说：“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泉（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心中十万甲兵，是何气象何雄且杰！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又出以闲逸感喟之情，所谓骨重神寒，不食人间烟火气者。词境至此，观止矣！云锦成章，天衣无缝，是从至情中流出，不假熨贴之工。”这一句评价让我感受到苏轼词的语言表达上平和，朴拙。

东坡此次返京不久，又上书请求外放，远离这是非之地，短短的两年中，又在颖州、扬州任太守，得到太后庇护第四次回京任兵部尚书（国防部长，也算高官）、礼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中央宣传部部长兼外交、教育、文化部长），但好景不长，太后死后调定州太守，随后不断的贬谪，远至渡海到海南，死前一年才回常州。东坡每到一处，无论对朝廷，还是对百姓，都是尽心尽力，可算是干一行爱一行，并有显著业绩，苏轼能做事，有才华，但他的性格并不适合搞政治，在政坛上终究摆脱牺牲品的命运，他对自己政治理想坚持始终不渝，并敢于直言的性格，就不为一些人所容，不断遭奸人陷害。这次跟随网师一起学苏轼的诗词，了解到苏轼在各个时期诗词中表现出来的旷达的内容是不同的，有时我在想，苏轼的性格不适合做官，专注于他的诗词书画研究，或许成就更高，但对他的经历与他的诗词联系起来，这些经历也许成就了他的诗词艺术，他的坚强倔强、他的坚持坚守，是这些经历磨练出来的，也让他在不断地寻找解脱精神痛苦的途径，诗词便是这种寻找的记录了。

白首忘记，是苏轼对人生的参悟，也是他参悟出来人生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