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与艺术
　　
　                                         　文/仝宗锦
　　
巍巍：你好！
　　上次来信，你提到我给你开的书单里关于艺术著作的问题，我想你可能会困惑。作为一名法律系学生，艺术修养为何重要？法律和艺术看起来反差如此之大，前者需要立基现实，而后者则需要驰骋想象。
　　前些天，我在哈佛校园里散步，忽然发现了摩尔的雕塑，于是就想起10年前在中国美术馆看摩尔雕塑的经历。10年恍若一梦，今天就用摩尔雕塑和你谈谈艺术给我们的启发吧。
　　摩尔是20世纪最伟大的现代雕塑家之一，作品依其形状大概分为三方面：母与子，侧卧像，形体内外。摩尔雕塑首先让人想到的是艺术家对材料对艺术的态度。他雕塑的材料以青铜最多，石头次之，混凝土再次，显示了他对材料方面的某些偏好。事实上，演奏家与乐器、木匠与木料、石匠与石料、书法家与纸张等之间的关系是值得我们思考的。同样值得我们思考的，甚至还有我们和自己的专业。
　　摩尔的经验不是凭空的，而是通过对具体材料的把握来实现的。他说，对于材料，要有尊重甚至畏惧之心。这种对于自然的敬畏之心甚至比后来的技巧还要重要得多。艺术当然要讲求技巧，这需要在对材料逐渐熟悉的过程中不断提高。他强调要适应材料本身的局限，并去努力发现材料可能的独特生命。这样一个过程，看似简单，却又多么不易，甚至其境界可能无穷无尽。雕刻的工具较绘画要简单得多，很少借用色彩。所以，雕刻家必须综合运用，超越现实而进入想象的领域。但也正是在此，显示了不同雕刻家不同的心灵以及他们对于自然体悟的角度和深度。
　　再举你喜欢读的金庸小说的例子。杨过的重剑是玄金，主人需要熟悉它，在波涛中磨练，并经过举重若轻的阶段，而他最后已经可用木剑了。而在艺术家那里，到了最后，自然中的一切都可以是美的了，比方罗丹的“欧米哀尔”丑得如此精美。学者与他钟情的专业也类似，在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中甚至将历史学家的技艺用锯子、楔子和斧子的运用来形容。
　　摩尔雕塑基本上不是写实的。因此，看他的雕塑，总是需要人去不停地思考和想象。在他那里，如何运用空间非常关键。比方他的《母与子》的整个主题，都与他观察某种大小嵌套的形状有关。他在一个博物馆里观察一个盔甲时几小时都未挪动，他还仔细观察蜗牛身体的形状。不仅如此，他还将一个形体按照他的想象将其解构，从而形成新的意象。巍巍，你是不是可以从这里体会法律的学习方法呢？
　　而对法学研究，摩尔雕塑同样可以给我们启发。摩尔雕塑不似米开朗基罗或罗丹的雕塑，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甚至无须思索的感觉，摩尔雕塑首先当然也可以在直观上给人深的印象，但对其作品意义的思考是更为关键的一环。摩尔并非不热爱自然，然而他的自然却是经过整理的更为抽象的自然。
　　他年轻时在意大利待了6个月。回英国后，他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前人伟大作品的意象，与他从前的理想产生了严重冲突，甚至使他产生强烈的无助感觉。于是，他到大英博物馆，在里面整天端详那些古代经典，接着他才得到某种解脱。
　　事实上，学者，包括法律学者，和艺术家一样，寻找开辟崭新道路是非常艰难的。他们要努力挣脱前人的束缚，眼前是某种不确定性的深渊。而学术同样如此，它也处于一条绵延不绝的河流当中，后人总需要一次次地返回传统，在对于前人贡献的不断重述中找出新问题、开辟新路径，并回答“什么是你的贡献”。
　　这不仅是艺术问题、学术问题，也是人生问题。当我们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眼前的路便会越来越窄。年轻时我们或曾有过宏大理想。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会越来越认识人的有限性。因此，对于致力创造的艺术家和学者来说，使自己做一个真正的人，有着如约翰·克利斯朵夫一样的意志和斗争，无论如何都是最重要的。
　　摩尔说创作是内心搏斗的艰苦历程。其实，对每一个在路上认真生活的人，每一个怀揣梦想的法律学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本文系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哈佛大学访问学者，即本文作者写给其侄女的一封信）（编辑/赵晓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