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影(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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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期海外幻苑群影杂谈 |
分类: 海外精品 |
这些年来,我为自己制定过多份旅行计划,其中绝大多数活动的强度都还不如驾驶汽车,更别提会与谋杀沾上边儿了。然而世事无常,此刻的我正独自一人,尽管不会常常感到孤独,但我正有些迷惑,不过也没有完全迷失方向。我既不在监狱也没有流亡,既不在医院也没有被收容。我正待在星潮镇,在理清头绪之前,我大概会一直待在这儿。
很久以前我就得出了一个结论:每隔一段时间,这个世界就会对我竖起中指,猥亵地眨眨眼,就好像在说:“我知道指导万物运行的规律,但我就是不告诉你!”每到这种时刻,我就会对哈克·费恩注的诱惑举起白旗,匆匆收拾行装准备逃亡:对我来说,这次逃亡的终点就是星潮镇。
在星潮镇,餐厅的牌子上就写着“餐厅”,旅馆的牌子上就写着“旅馆”,一切都是那么朴素而简单。那里的房屋都优雅地耸立在草坪上,每块草坪都保养得很完美,面积至少有一英亩。所有的房屋都被刷得崭新,每座房子的形状都不一样,庭院的装饰也不一样。一座座建筑围成了一个半月形的社区,离群索居、与世隔绝。这个小镇可以轻而易举地排除像我这样的匆匆过客,并因此而感到得意洋洋。没有多少外人可以在这里待很长时间,但这儿确实是一个逃避外界繁文俗律的理想场所。
至少在去年五月来这里时,我还这么认为。
那个五月的天气有点热,但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灰色的海滩像丝带一样点缀在几乎毫无风浪的海湾边缘,这个海湾被称作新星湾。星期三,我正坐在海边,阳光温暖而舒适,海水凉凉的,若有若无的微风沿着环抱小镇的群山徐徐飘落。我擦干身体,准备翻个身趴下晒日光浴,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那少年大概十五岁左右,他快步奔跑着,好像在追一个看不见的猎物。少年踢起了一浪又一浪的沙子,其中一些沙子向我和我的毯子飞了过来。我准备伸手遮挡,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少年一个趔趄停步转身,双臂在身体两侧沮丧地垂了下来。我有些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一对中年夫妇正挤在一把颜色素淡的遮阳伞下。那妇人戴着软帽和墨镜,穿着长袖毛衣,大幅度地挥着手。少年也挥了挥手作为回应,并慢慢地沿原路返回。从我身旁走过时,少年的眼睛正看着前方,我只是因为碰巧才注意到了他左前臂内侧那一排微小而模糊的数字纹身。
我敢肯定当时我的嘴一定张得很大,就像卡通人物受到惊吓时的表情一样。尽管在城里经常能见到仿生人,但这里是星潮镇,我没想到在这里也会遇见他们。
我相当失礼地盯着那少年,直到他回到那对夫妇的身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沙子。他那晒得粉粉的皮肤比灰白色的沙滩还要白一些。海滩十分冷清,妇人的声音传得很远。尽管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那语气是毋庸置疑的:那小子有麻烦了,不管他是个男孩儿还是个仿生人。我猜他正因为自己的鲁莽行为而受到训斥,他的父母不会让他跑得太远。
我笑了笑,将头枕在手臂上重新躺好。可怜的孩子,我想他只是想找点乐子而已。随后,我又因为把那少年当成真人而笑话起了自己。这是个常见的错误,尽管我并不常犯。很快,我就打起了盹儿,将这一切都抛诸脑后。如果不是因为晚上那顿稍显奢侈的晚餐,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想起这些。
尽管我的活动并不规律,但时间一长,旅馆的服务员还是掌握了我那单调乏味的习惯——我毫不费力地就得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座位:餐厅窗户边的一张单人桌,透过窗户可以俯瞰整个公园,在某种意义上,也能俯瞰大半个镇子。这个旅馆只有六层,但却是星潮镇唯一一座高度超过两层的建筑。圆型大厅的墙壁上贴着墨绿色的壁纸,上面装饰着白色的碎花,这种花式很容易让人放松,甚至有一些诱人。前来就餐的客人总是穿得很正式。就在准备享受甜点时,我注意到有人走了进来,是我在海滩遇到的那个少年和那对夫妇,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少年的父母。他们跟在餐厅领班的身后来到了紧挨着我的那张餐桌前。少年非常有礼貌,他先拉出椅子让母亲坐下,然后又与父亲握了握手,他们都坐下后他才坐了下来。在他转头正好望向我这边时,我向他笑了笑,点了下头,但我的动作迅速凝固在半空,变成了皱眉,因为我听到有人在抱怨:“该死的木头。”
很显然那三个人都选择无视这句话,但我却觉得受到了冒犯,想要看看到底是谁说的。没有人进一步表态。我正准备耸耸肩,忘掉刚才那无礼的一幕,一位老先生和他的夫人忽然粗暴地将椅子推到一边,完全不顾礼节地离开了餐厅。走过我和那少年身边时,老人从牙缝儿里狠狠地挤出了几个字——“小畜生”,声音很响。我觉得自己应该回一句什么,做个姿态,有所表示,或者向少年表示歉意,但我没有,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点了一大杯白兰地,扭头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
透过玻璃上的反光,我看到少年低着头,死死盯着面前的空盘子。
尽管人们已经在写实文学与虚构作品中探索过人类与高仿真机器人共存时所面临的种种可能性,但现实却总是出人意料。对有些人来说,现实很美好:仿生人就是仿生人;他们是令人愉快的伴侣,不知疲倦的工人,尽管价格昂贵但却经济实用。他们被大规模应用在各个领域,很少与真人相混淆。但对另一些人来说情况却并非如此:仿生人就是仿生人;他们面目可憎,亵渎神灵,是怪物和恐怖的代名词。
事实上,他们成为了最新的一个少数族群,任何思想保守的人都会对他们投以蔑视的目光。正因如此才有了纹身和序列号。对那些无法区分真人与仿生人细微差别的人来说,纹身与序列号给了他们一个可以沾沾自喜的理由,尽管我一直都没搞清楚这种优越感来自何处。我有个在伦敦的朋友,他把所有的仆人都换成了仿生人,并且几乎像爱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爱他们。与此同时,我的另一个朋友却用与宠物说话的口气与仿生人交谈。
仿生人并没有为我们带来几个世纪以来梦寐以求的乌托邦,这是事实。在工商领域,他们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只能集中在一些小圈子里工作——人们还是倾向于雇用人类,尽管仿生人的工作效率要高得多。尽管如此,我一边想着一边喝完杯中的酒准备离开,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和他们说点什么:至少他们的行为举止无可指摘。(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