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曙婷

    游戏是有时限的，没有一个游戏能够永久进行下去。尤其像欧拉星人，我们热爱游戏是因为热爱游戏带来的新鲜感和乐趣。可是一个游戏玩久了就不再有乐趣了，因为不是每个经营小行星的游戏者都像我们一样发展出了这样一个令人快乐的星球，大多数人很快就对这款游戏厌倦了。游戏公司也认为是时候结束掉这个已经过时的游戏了。这个消息一出，立刻受到了少数人——实际上，是极少数人，大概只有我和贝蒂——的强烈反对。

　　在我们不断的投诉示威以及骚扰之后，可卡可卡游戏公司终于决定跟我们当面谈谈，听听我们的理由。

　　一天下午，我和贝蒂在家里接待了来自游戏公司的调查人员。他一进门就对我们的家做了一番毫无保留的赞扬，我看得出来，这让贝蒂有些得意。最后，他总结道：

　　“太太真是太会管理家庭了，如果我的家能有这里一半舒适的话，我想我会失去踏出家门的勇气的。”他用两张大嘴微笑着，分别对着我和贝蒂。这让我们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表扬贝蒂还是在表示对我的羡慕。结果就是，我们都因为这句话感到极为舒心。

　　“不过，即使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下，我也不得不强迫自己开始工作了。先生，太太，我们公司是非常重视用户的意见的，你们的任何不满我们都有义务为你们进行解释并且希望得到你们的谅解。”他礼貌地将话题拉上了正轨。

　　贝蒂果然是坚强的女性欧拉星人，她显然没有因为刚才的奉承失去斗志，这让我惭愧极了。

　　“我们首先需要确认贵公司是不是决定终止掉这款小行星的游戏。”贝蒂的语气很镇定。

　　“是这样，没错。这款游戏也运行了一段时间了，已经有很多游戏者对它失去了兴趣，这是公司经过调查和分析后作出的决定。”

　　“那么，我们的意见就很明确了，你们没有权利结束掉一个已经成形的文明！”贝蒂言简意赅，我都忍不住要为她鼓掌了。

　　可是那家伙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仍然带着“两个”微笑开口说：

　　“首先，我必 须向先生和太太表示敬佩和恭喜，并不是所有的玩家都像两位一样在这个游戏中做得如此出色。”

　　这我早就想到了，波朋的“黏泥”有什么值得斗争的。

　　“不过，在两位的投诉到达公司后，公司已经立即委托专家小组对这个文明进行了评估。我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两位，结果是2级。”他从胸前的皱褶层里翻出两份文件递给了我和贝蒂。文件上面的评估结果的确是2级。看到上面还盖着那个带权威性的大印章，我们立即明白我们失去了反对的权利。

　　“我很抱歉，不过两位也知道，他们的文明程度离星政府规定的交流文明级还差着5级，就离保护文明级也仍然还有着2级的差距。所以，你们的意见公司没有办法接受。”

　　“2级文明怎么了？2级文明也有发展的权利！”贝蒂有些气愤，“公司只要再给我们一段时间，他们一定可以发展到保护文明级……”

　　“太太！”“两张嘴”打断了贝蒂的话，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您知道您刚才的话是不应该的！一个文明的发展就是对另一种文明的威胁，您一定不愿意刚才的话被星政府听到吧。”我和贝蒂被他突然的强硬吓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贝蒂显然没有放弃，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两张嘴”又抢过了话头，“我不妨再向两位说明白点。我们的游戏开始时就经过精确的设定，在游戏的条件下所有的行星都不可能发展出高于1级的文明程度，我们的游戏是完全符合星政府的安全要求的，所以您的要求本身就不可能实现。”

　　“可我们的2级文明……”我忍不住插了句嘴。

　　“这个……”“两张嘴”犹豫了一下，“这也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之一，我代表公司向两位致歉！”他认真地向着我们欠了下身，“这的确是游戏的一个失误。公司已经向星政府提交了失误报告，说实话，我们为此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苦笑了一下，“那颗小行星上的设定本来是没有问题的，先生您的第一次尝试也证明了这一点。问题就出在了那次重设上，那次撞击所产生的结果与先前行星所有的设定组成了一次概率极小的结合，这样的结合使行星上发展出了一种超出游戏限制的环境条件。不过，希望你们理解，公司不可能对无数种的组合都做出测试，这样的意外事先的确没有办法预知。所幸后果还没有超出我们的控制范围，所以说，您的这次错误也使公司下定决心要尽快终止这款游戏。”

　　“这是你们公司的错误，应该由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而不应该对我们造成伤害。”贝蒂仍然在挣扎。

　　“公司的错误公司已经付出了代价，你们在这次事件中确实没有任何过错，只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你们所能做的就是配合公司结束这个事件，这也是在维护星政府的安全法。这个文明是个意外，我们不能任由这个意外发展下去，任由也许某一天它变成一个隐患，您说对吗？”

　　我和贝蒂都沉默了。作为欧拉星的公民，我们自然明白安全法的权威性和重要性，只是，我们仍然无法在一时之间作出放弃“小人”们的决定。

　　看着我们难受的样子，“两张嘴”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公司很理解两位的心情。”

　　贝蒂撇了撇嘴，显然并不相信这种客套话。

　　“请你们明白，你们所作出的决定，将是令人敬佩的。两位为了一次并非自身原因而出现的过错作出了某方面的牺牲，公司非常感谢你们。事实上，公司也正在考虑用一种特殊的奖励来弥补两位的损失。这一定要是一份特别的、一定能让两位满意的奖励，这确实不好想啊，但是请两位放心，公司一定会尽力补偿的！”说完这些，“两张嘴”满怀希望地期待着我们的附和或者理解。

　　我看了看贝蒂，她似乎没有听见“两张嘴”的安慰，根本不关心什么奖励，只是低头默默地为我们将不得不作出的决定而痛苦着。看着这样的贝蒂，我也根本没有心思敷衍那些关于奖励的提议。

　　“两张嘴”在这样的沉默中尴尬地等待了几秒，最后，他不得不讪讪地站起身来，抹了抹身上的皱褶，走向门口。我看着几乎快要落下泪来的贝蒂，心里一急：

　　“难道，嗯……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吗？”我脑子里飞快地想着一切可能性，嘴里胡乱说着，“两张嘴”回过头无奈地看着我。

　　“我是说……比如，比如，你们也许，嗯，也许会需要它。”

　　这次连贝蒂都对我挑了挑眉毛，他们一定觉得我荒唐极了。是啊，他们要一个因为错误而产生的小行星做什么呢？我的脑子乱极了。

　　“你们那么大的游戏公司，你们……你们，游戏公司……比如，用它……再做一个游戏……什么的……”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没了底气。

　　我垂头丧气地走过去帮他打开了房门，“算了，不要介意我的话。再见吧。”我把他送出了门外。

　　他回过身仍然满怀歉意地向我们道别，“再次向两位致歉，并且希望早日得到你们的原谅。再见。哦，太太，请允许我再次向你表示真心的赞扬，这真的是非常漂亮的家！”他欠了欠身走了出去，可是，是我的错觉吗，我为什么觉得他走出去时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呢？

　　接下来的两天真是漫长而痛苦，我房间的门被我紧紧地锁上了，没有人敢进去看。我和贝蒂话都变得很少，静静地做着各自的事情。只是，静静地吃饭时我竖着耳朵。静静地睡觉时我竖着耳朵。就连静静地上厕所时我也竖着耳朵。我知道贝蒂也一定和我一样。我们沉默不是因为心情不好，而是我们都在提心吊胆地等待那声毁灭性的爆炸声。不想听到，又生怕错过。到最后，我们的神经都已经被折磨得极度紧张了，任何一点小的声音都能让我一阵心悸。所以，当那天下午，“砰”的一声响起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从泥垫上飞了出去。我不怪贝蒂，她只是紧张得手抖而已。当我从地上爬起来后，花了几秒钟来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一声“砰”传来，我这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敲门而已。

　　“两张嘴”又出现在了门外。他这回笑得非常开心。

　　“先生，太太！很高兴又再见到你们。我今天是代表公司向你们宣布一个好消息的！”

　　“噢，天哪！真的吗，你们能够……能够让我们留下它们了吗！”贝蒂一下子跳到了门边，又惊又喜。

　　“这个嘛……”他显然没想到我们仍然还抱着这样的想法，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嗯，不过如果单从概念上你们也可以这样认为。”

　　我和贝蒂互看了一眼，产生了一种怪怪的感觉。

　　“是这样的，我们公司经过讨论，决定将这款游戏升级。它的新版本叫做，呃，这里……”他从皱褶中翻出了一个游戏盒，递给了我们。“‘行星，较量一下！’”他神采飞扬地向我们宣布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好像我们是两个刚刚中了大奖的人。只可惜我们总是那么不配合，并没有欢呼着上去拥抱他，只是一脸疑惑地站在原地。

　　“呃，”他低头抹了抹皱褶，我猜他已经被我们搞得有些紧张了，“我应该先给两位解释一下的，对不起！”

　　“是这样的，升级游戏保留了上代游戏的所有内容，只是接下来的游戏形式和方向会发生改变。它将由一个培养型的游戏变为一个战略型的游戏。你们看，”他咧开嘴指着游戏盒上那个夸张地龇着牙挥着拳头的小行星形象对我们说，“这多令人兴奋！自己辛苦经营出来的小行星将可以和其他人的行星一较高下！它们不再像是后花园和后花园里的泥虫一样，只是无聊的摆设和无用的宠物了，它们有了新的使命，有了新的挑战！”他越说越兴奋，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来。“一款旧的游戏又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力！真是天才！”不知道朝着哪里，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一脸飞扬的自豪。

　　“也就是说……你们把它变成了一个战争游戏？”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如果您非要使用那个字眼的话。”他礼貌地回答。

　　“你们，你们要让他们互相残杀！”贝蒂一脸的难以置信。

　　“两张嘴”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压制住我们的情绪。他仍然保持着微笑，只是语气又严肃了起来，同时略带着一些不耐烦。

　　“太太，我再重申一次。除了两位的意外之外，游戏中的所有文明都没有超越1级，您应该明白在我们眼中它们就如同您养的暴鱼，或者，或者是您用来保养皮肤的火山黏虫。”他一眼瞟到了贝蒂手臂上没擦干净的沐浴虫，笑了一下。贝蒂恼火地甩掉了虫子。

　　“其实我也有必要再提醒两位一下，公司的任何游戏项目都没有违反任何道德上和法律上的规定，两位对公司的任何指责都是没有意义的。我想，两位大概是太过投入了。别忘了，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游戏，游戏！”他重重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冲我们认真地眨了眨眼。

　　我开始认真思考起他的话来，同时慢慢地，有了一种被惊醒的感觉。其实，换个角度想，如果只是场游戏的话，我也许，并没有那么在乎的……是我们太投入以至于忘记了这件事情的本质了吗？放轻松点想一想，虽然还是有些不舒服，不过，似乎已经可以接受了，甚至于——我带着些罪恶感偷偷瞄了瞄贝蒂，她似乎也陷入了沉思——我竟然有些期待这款新的游戏了。

　　“两张嘴”显然也发现了我们的心理变化，适时开口了，这回语气亲切了许多：“这次升级的游戏，公司进行了更为详尽的检测，确保不会再发生上次的错误。不过为了提高游戏的乐趣，所有文明的上限将被控制到3级。你们的小行星还有发展的空间嘛。而且游戏的配备也丰富了很多，提供了许多有意思的道具和辅助工具给游戏者，帮助他们的小行星获得胜利。当然了，道具并不全是毁灭性的，也有很多捣蛋的道具，比如给别人的星球变个形什么的，破坏可不是我们的目的，捉弄别人才会获得更大的乐趣嘛！”他朝我闪了闪眼睛，呵呵地笑了起来。我确定我心里已经被他煽动得开始痒痒了。

　　“这套游戏是公司专门赠送给两位的，啊，这当然不是上回提过的补偿，只是公司的一点心意。至于那个补偿嘛，公司希望能够听听两位的意见，你们可以尽量提，如果能力允许的话，公司会尽量满足的。”

　　我心满意足地抱紧了游戏盒子。补偿嘛，我心里琢磨着，要特别一点才好，而且要贝蒂也一定喜欢的……

　　一个点子闪过了我的心头。

　　好了，听到这里，你也许已经猜到了，没错，这次旅行就是那个特别的补偿。我们想要亲自到这个小行星看一看，这里真是有意思极了，看看这些奇怪的植物、动物，真是太奇妙了！而全部的这些居然都是我们的杰作，这，这真令人充满了成就感！而最开心的是，我们遇见了你，一个“小人”！我们多渴望把这一切都讲给你们知道——我们为你们付出的心血，为你们有过的争吵，还有为你们进行过的斗争，怎么样，你是不是非常感动？

　　……

　　你为什么看起来好像很害怕，你不说点什么吗？

　　……

　　你为什么摇头，你不相信我吗？贝蒂，也许他们说得对，我们的“小人”们文明确实太低了，他们还没办法理解我的话呢。等等，你，你要走了吗？

　　……

　　喂，你别跑！我最重要的话还没有告诉你呢，喂！别忘记告诉其他“小人”，战争就要来了！战争就要来了！

刊登在《科幻大王》200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