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曙婷

 　　一切开始得非常突然。事实上，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贝蒂用她那长长的、前端足有盘子大的触手在空中甩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后，“啪”的一声糊在了我的脸上。在黑暗和眩晕中我不得不用一只手按住什么来保持我的平衡。而非常不幸的是，我按住的恰恰是我游戏外控盒上那大大的、红色的“重设”键。这就是这个意外的开始。

　　好吧好吧，你也许并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讲的，那就让我们从头说起，也许你会更愿意听我说完这个故事。

　　你听过可卡可卡游戏公司吧，你不知道？哦，对不起，我忘记了你并不知道欧拉星，不过，我相信如果是你你也会爱上它的。全欧拉星的人们都疯狂地爱着它们做出来的游戏，每个人都玩，是的，每个人。每当可卡可卡公司推出一款新游戏时，欧拉星的人们就会排着队上街去抢购，而且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像过节一样。我和贝蒂就是在那款名叫“扁星球的异次元旅行”的游戏首发式上认识的。我还记得那天的庞堤街就像狂欢节到来时一样拥挤热闹，在混乱的人潮中，贝蒂像水草一样柔软的触手偶然缠住了我的脊刺……

　　啊，对不起，我一时有些忘情了，让我们回到故事里来。

　　嗯，开始是这样的，可卡可卡公司推出了它们史上最受欢迎的一款游戏，名叫“行星，让我给你起个名”。这个游戏很有意思，你只需花钱注册一个小行星，然后它就是你的了，你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培养和发展它。首先，你可以替它选个好位置，花得钱越多就可以选到越好的位置，比如，靠近一颗恒星。然后你可以为它买很多的附件，比如大气层、小卫星什么的。当然了，如果只是像建花园一样布置一个行星可没什么意思，这款游戏最吸引人的是可以在那上面培养生命！什么样的行星上都可以产生生命，不过依照你给星球配置的不同，能产生的小东西的样子也是千变万化的。我上回看到了老波朋的那个小行星上的东西，它们长得真是，呃，丑得像贝蒂用来喂她宠物暴鱼的黏泥，亏得老波朋还把它们当宝贝一样到处炫耀。

　　我和贝蒂都对自己的小行星花了很大的心血。我们两个都热爱游戏，虽然我们都声称爱对方胜过爱游戏。所以当我们发现无法在谁更爱对方这个问题上分出高下时，我们不自觉地就想在游戏中掌握胜利。

　　可是这种较量常常在现实中产生极大的恶果。你能想象上次为了能让贝蒂同意搬来和我一起住，我是怎么对待我那颗可怜的扁星球的吗？它本来已经在到达终点的轨道上欢快地跑起来了，可我为了让贝蒂先到终点，不得不花大价钱买了一个逆引力场，那本来是为了陷害对手而准备的道具，可我却活生生地用在了自己的扁星球上。在贝蒂到达终点的时候，我的扁星球已经在强大的逆力场里转了十三圈，由于和自身力场相反，它被结结实实地压成了一个标准的圆球！你能想象这对一个名叫“扁星球”的主角来说是多大的侮辱吗？当然，由于贝蒂一边咯咯地对我的“圆球”发出嘲笑，一边收拾起行李搬进了我们共同的家，这次惨剧我也只好把它当作一次为甜蜜的爱情牺牲来……来记恨了。

　　没想到的是，共同生活却让我进一步沦陷了，我在任何游戏中都没有了领先的权利。因为在游戏中获胜的代价是在生活中受到强烈的打击：只有克螂虫虫吃、半夜被“熟睡”的贝蒂卷甩到墙上、洗澡时烫伤了我引以为傲的绿色黏皮，还有当我作出小小反抗时贝蒂的离家出走……于是，为了爱情生活的和谐，以及最重要的——我自己的人身安全，我不得不在游戏生活中过着忍辱偷生的日子。可是，欧拉星的男人也是有尊严的！在长期的压抑中，在无数次的对贝蒂的忍让和对自己的摧残后，我反抗的心越来越强烈，终于，我决定无论如何要在小行星这个游戏里为自己讨回一点面子！

　　我下大本钱为我的小行星购买了大量的液态水，还有最昂贵的氮氧基的大气层。远远看上去它美极了，蓝蓝的，而且雾蒙蒙的。而贝蒂的星球看上去就像一个绿色的大泡泡。贝蒂在她的行星上培养出了一群毛茸茸的小东西，看起来挺可爱的，但只会滚来滚去，我认为它们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的则不同了，我把我星球上那些健壮的生物叫做库贡，“库贡”在欧拉语里是战士的意思。它们有着厚硬的外皮，有的非常巨大，也有一些虽然小却非常灵活。它们有些吃星球上的植物，还有一些，长着尖利的大牙齿，会吃其他库贡。我觉得这可以接受，因为它们的生态维持着非常好的发展趋势。

　　可是，在我把它们造出来一天之后，我发现有些不对了。也许是我把环境设计得过于舒适，它们看起来生活得太自在了，完全没有要开始发展智慧的意思。开始我也没有太在意，它们至少看上去很有力量，我天天都幻想着它们用大爪子把那些毛茸茸的小圆球全都给踩成扁的、踩成扁的！（看看我的扁星球在潜意识里给我留下了多大的心理创伤！）可是当我发现贝蒂的毛球已经开始造房子的时候，心里产生了极大的愤恨和不安，照这样看来，恐怕没等我用库贡把毛球们踩扁，毛球们就会把我的库贡圈养起来了。这样可不行！我急坏了，盯着屏幕，恨不得抓一只库贡来教它识字。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游戏包装盒上用红色的大字写着呢，“游戏者严禁对智慧的产生过程进行干预！”否则游戏公司会封了你的账号，更严重的，还会对你进行处罚。就是在这样一种焦虑而想不到任何解决办法的状态下，我产生了一个卑鄙的想法：如果不能够让库贡们强大起来，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可以赢得这场胜利了——直接毁了贝蒂的星球！当时的这个想法卑鄙得甚至连我都有些为自己感到可耻，于是我把它尽量从脑海里赶出去，开始想别的办法，看怎么能在我的库贡们的屁股上踢一脚，让它们发展得更快。可就在这个时候，贝蒂进来了，她晃着长长的触手指点着几个巨大的库贡，笑得触手乱抖，前面的大吸盘在我的屏幕上乱拍着。我气得连后背的脊刺都发红了。最后，她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贴在了我的游戏屏上才转身出去。那张纸上写着——“空拉库杠”。

　　贝蒂为了这几个字永远失去了她的小行星。

　　空拉是欧拉星上骂人的话，而库杠是一种食品，它们合起来的意思大概是说“没脑子的大肉块馅饼”。我真的生气了！我认为不得不用我最卑鄙的做法来惩罚一个不知感恩而且被过分骄纵的女人。我飞快地在游戏公司用另一个用户名（当然是贝蒂不知道的）申请了一颗新的小行星，我什么也没有为它买，除了覆盖在它表面上的无数尖刀状的花岗岩层，以及一个炽热却易爆的内核，这个内核一经撞击必然会像烟花一样炸开。就在贝蒂为我做好的炸肉饼的香气飘进我鼻子的一刹那，我正好带着满腔邪恶的报复，用激动得几乎发颤的手按下了小行星按轨道发射的命令键。可是，当我走出房门，看到贝蒂系着围裙明眸倩笑着为我端上肉饼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我错了。不管贝蒂做肉饼是不是有羞辱我的意思，但我已经不再生她的气，而且深刻地悔悟到自己扮演了一个器量多么小的角色。但是一切都晚了，贝蒂的房内传来一阵刺啦啦的撞击摩擦声，然后，是一声清脆而巨大的爆炸声。

　　我没有来得及吃肉饼。我抱着痛哭的贝蒂，装出虚伪的同情，还要和贝蒂一起大声咒骂那个“混蛋”，我一边骂一边小心注意着避开那些容易实现的诅咒。可做了坏事的人不要指望脱罪，诅咒马上就应验了。一张小行星购买账单快递到了我家，该死的游戏公司对于收钱的事永远那么积极。我从服务生手中接过账单，然后轻描淡写地对贝蒂说是洗衣单。在发现贝蒂脸色慢慢变了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当我回头关门时我就知道了，那个服务生的帽子上印着偌大的“可卡可卡游戏公司”！于是当我关上门以后就发生了故事开始的那一幕。

　　我按在了重设键上。

　　重设键！天哪，你能想象到我当时那绝望的心情吗？我其实并不知道游戏中会采取什么样的方法来重设一个行星，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游戏公司采用了一种原始而有效的方法，准确地说，就像我对贝蒂做的一样。我的电脑屏幕上呼啸着划过一颗小行星，准确无误地砸在我的星球上。我的库贡们，一秒前还悠闲地吃着青草屠杀着同类，可下一秒，就这样活活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我和贝蒂有史以来最长的冷战期开始了。我连克螂虫虫都没得吃，而贝蒂只给她自己做饭；晚上她也不会假装睡着用触手把我扔在墙上，因为我的干泥床垫早被扔出了卧室；洗澡时我也不会再被烫伤，因为浴缸被贝蒂用她最喜欢的火山沐浴黏虫填满了，她明知道我对那玩意过敏的；而最后，我也不得不做好了随时离家出走的准备……

　　事情总是要在经历过最彻底的打击后才会有重生，而这种重生常常出乎人的意料又让人惊喜万分。这个道理是我在接下来的事情中总结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正坐在客厅中琢磨是不是应该离家出走时，贝蒂从她的房间走了出来，我们都默契地把头转开不去理睬对方，而这种做法导致的结果是，贝蒂如果不想看到我，那么她把头扭过去对着的就正好是我大开门的房间。从那里，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开着的游戏屏幕。说实话，自从那天游戏被重设之后，我实在伤心得没有勇气去看看我的小行星到底被毁成了什么样子，同时也因为对毁灭贝蒂的小行星存在着一丝歉疚，我再也没去管过我的小行星，让它在那里自生自灭着。而此刻，贝蒂显然是看到了什么吸引她的事情。她有些犹豫，这个时候对我的东西发生兴趣是不明智的，可是游戏屏幕上出现的事情在与我们的冷战的较量中显然占了上风。她在门口挣扎了一会，终于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心里激烈地翻腾起来，天知道我有多想和贝蒂言归于好，可是男人总是需要台阶下的，我总是放不下那点小小的面子去和她讲和。可现在，这通往美好生活的大台阶就摆在我的面前，我可不会傻到放过这个机会。

　　我悄悄走进房间，站到她的身后，不知道该开口说句什么好，犹豫间顺眼瞟到了屏幕，上面的情形让我瞬间就忘记了此次进来的目的。屏幕上，我的那颗小行星上，一群靠两条后肢站立的生物正在忙前忙后地建造简易的小房子，而另外一些，正在生火烧烤刚猎到的仍然靠四肢行走或者是飞行的生物。这小行星居然又产生出了崭新的生物圈！我和贝蒂显然都被这意外的发展惊呆了。游戏中行星上的时间是现实中的好几倍，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迅速在行星上的不同地方发展了起来。形成了自己的部落，学会了分配和协同工作，开始了规律的发展，有了贸易、交流，甚至有了战争。当其中一个居住地的生物开始学习并且创造出简单的文字系统时，我和贝蒂同时惊喜地叫了出来，这意味着他们开始形成自己的文明了！

　　我和贝蒂就这样和好了，没有谁道歉的过程，两个人似乎都不再记得发生过的不愉快，我们每天都开心地一起关注着这颗小星球上的生物们的发展，热烈讨论着关于他们未来的种种可能性。我们甚至学会了谦让，因为在我默许贝蒂跟我一起拥有这颗小行星之后，贝蒂也大方地允许我叫这些生物“小人”。贝蒂真是越来越可爱了！为了表示对我们小行星的喜爱，贝蒂居然大方地把她自己那颗已经被我破坏得无法再发展出生物的小星球送给了我们的行星作卫星。我感动极了，只不过某次谈笑间，贝蒂貌似开玩笑地对我说，如果我以后再令她心情不好，她就可以随时改变她那颗星球的轨迹跟我的来个玉石俱焚时，我的笑容一下子被浑身冒出的寒意冻僵在了嘴边。

　　不管怎样，我和贝蒂的和好是让人高兴的，“小人”们的发展更是令人欣喜。他们很快探索出了数学和物理的基础理论，慢慢开始研究事物的本源和特质，虽然有时候他们也会走错路，但我和贝蒂都觉得那是一件好事，人总要犯过错误才能学会对的东西。他们的艺术和精神发展也令我们惊奇，他们创造出的东西越来越精细和美妙，他们的奇思妙想和创造力让我们快乐和赞叹！不过他们也不总是那么和谐，自他们出现开始，不同居住地之间的战争就没有停止过。有的战争摧毁了一些文明，那让我们伤心难过；也有的战争促进了一些文明的发展，我们也只能像父母对闯完祸却没有受伤的孩子那样庆幸却又担心着。

　　“小人”们的发展成了我们生活的快乐之源，我和贝蒂越来越喜爱这颗小行星，也越来越爱彼此。直到有一天，一切都要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