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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长自杀之谜
本刊记者/刘炎迅 （发自黑龙江佳木斯）
农行佳木斯分行佳南支行正副行长先后自杀，有传言说该支行涉嫌挪用资金100多万，但一些人怀疑其后有更大的黑幕

深灰色的防盗门上，贴着一副对联，红底，花边，烫金大字——“家有鸿福千般喜，人兴财旺万事成”。

临着门框上沿处，一张黄底红字的“符咒”用透明胶带固定在石灰墙上，显示着门内人家不同寻常的遭遇。

这是于东坡的家。

于东坡是中国农业银行佳木斯分行佳南支行的行长。3月27日，他服下主要成分为高锰酸钾的洁厕剂，自杀身亡。

此前10天，他的下属，佳南支行副行长李兴龙，从7楼跳下，当场殒命。

目前公开的消息称，正副行长的相继自绝，是因为该支行涉嫌挪用资金100多万元。

但此说法遭到质疑。一些人认为，悲剧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黑幕。

至本刊截稿时止，当地官方调查组对此事的调查还在进行中，迷雾散尽尚需时日。
副行长坠楼殒命

“我手机快停了，你去帮我充些话费吧。”李兴龙停下脚步，对妻子张中彬说。张中彬回头望着丈夫：“咋的，一起去呗，下都下来了。”

“不了，我上楼还有点儿事，你帮我充就完事儿了。”李兴龙朝着妻子摆摆手。“那行，我去了。”张中彬没有多想，转身便往小区大门走去，跨出小区那扇锈迹斑斑的对开大铁门时，她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丈夫已经返身进了楼道。

那一天是3月17日，星期四，“阳光很好，有风，感觉冷。”

这个40出头的东北女人没有想到，在小区花园里与丈夫的这一分开，竟是诀别。

这是佳木斯城区内较为常见的那种居民小区，坐落在前进区红星胡同。彼此相邻的几幢楼房之间，围出一个小花园，不大，四周有铁栅栏围着。小区对面，是黑龙江省农垦勘测设计院。

该居民楼每层有3户住家，第一户在一上楼梯的位置，另两户则须经过第一户门前，再走过一小段封闭式的走廊，方可达到。

1995年以来，李兴龙一家便住在此处。

楼道内点着灯，有些昏暗。楼道两侧的墙壁上，“通下水道”、“搬家服务”、“电器维修”等各式广告层层叠叠，残缺破损，耷拉在墙上。迎面拦路的蛛网，总会让来访者感到些许不便。

李兴龙的家在7楼，顶层，属于“第一户”的位置，一套不到一百平米的两居室，屋内陈设简单。与其他各楼层不同的是，紧挨着李家大门的右侧墙壁上，装有4级钢条铸成的垂直楼梯，顺梯而上，可以穿过一个半米见方的天窗口登上楼顶天台。

天窗原有个铁制盖子，年久失修，早已不管用，被闲置于一边。楼外明亮的光线透过天窗射进来，恰好罩住整个李家大门。

20多分钟后，张中彬充完手机费返回小区时，李兴龙已经从7楼跳下，躺在一楼楼道口旁的地上。

附近邻居过来问，得到的回答是，李兴龙心脏病发了。4月12日，李家一位王姓邻居告诉《新世纪周刊》，当时她凑上前看，发现李兴龙“脸通红，眼皮耷拉着，不停哼哼，不能说话，好像胳膊和腿都折了，就奇怪了，估计是从楼上掉下来的。”

事发后，李家妻儿都不在家中居住。在一楼楼道口的铁门上贴着一张《用电情况通知单》，户名一栏写着“李兴龙”，户号为“0309013100”，电费余额“-20.31”，出具时间为“4月13日”，此时，已是李兴龙坠落殒命后的第27天。

7楼，李家门前，墙壁上通往天台的那条铁梯子，最下面一节距离地面有1米多高，沿梯子穿过天窗，就登上了楼顶天台。天台很宽阔，四周有一圈半人高的水泥护栏，李兴龙坠楼处，横七竖八的电线彼此交错着。正下方的地面，尽管有用黄沙清理，仍然可见暗红色的血迹残痕。

经了解，与李兴龙同在7楼的一户邻居，已经把房子给卖了，“避避邪气，每天上下班从他家门口经过，害怕。”

至今，小区内关于李的死亡传言有多个版本，有人说他是“贪污受贿畏罪自杀”，有人说他是上天台搞装修失足坠落。

李兴龙的姐姐告诉《新世纪周刊》，李兴龙早有轻生之念。此前，李兴龙曾以出差为借口，独自前往秦皇岛，打算跳海自杀。离家之前，留下两份遗书，一份给农行佳南支行，一份给家人。

看到遗书后，张中彬第一时间联系秦皇岛当地警方，很快找到李兴龙，家人赶去，劝其打消了轻生之念。

3月16日上午9点多，李兴龙随着弟弟一同回到佳木斯家中。当天下午，佳木斯市东风区检察院反贪局将李兴龙叫过去询问情况。当晚，从检察院回家后的李兴龙情绪低落，自称压力太大。

张中彬在佳木斯银监分局工作，对银行系统比较了解，她劝丈夫，“想开点，真有啥问题，即使受处分，下岗了，咱们日子也能过。”李兴龙当即表示，次日让妻子再陪他去一趟反贪局，接受问询。

李兴龙正在读高三的儿子通过手机告诉《新世纪周刊》：“我爸爸是个啥样的人，他的朋友都知道，我不想多说，他在遗书里告诉我，他是个好人，也希望我做个好人。我妈妈很伤心，已经住院了，她需要安静，不想再被外界干扰。”

行长服毒而亡

李兴龙死后，佳南支行行长于东坡情绪一直很低落，平日话就不多的他更加沉默。
3月26日，佳木斯第十四届人大三次会议召开。3月28日，当地纪委在《佳木斯日报》发文称：“……坚持“三必谈”制度，……对26名有反映、有问题但不需要纪律处分的干部进行了诫勉谈话和警示谈话。??通过多渠道挖掘案源，改进办案方法，加强督办指导，联合办案等方法，加大查办力度，查处了一批贪污贿赂、失职渎职、侵害人民群众利益和破坏经济发展环境的违纪违法案件。”

知情人告诉《新世纪周刊》，3月27日，李兴龙自杀后10天，是于东坡妻子朴桂华的生日。
朴桂华在农行佳木斯分行负责财会结算工作，这一天，她邀请该市一家支行的副行长张乃利，陪着于东坡一起，来到佳木斯城郊柱子山庄吃饭。她期望能借此缓解丈夫的焦虑和紧张情绪。
柱子山庄在佳木斯很有名气，4月12日，《新世纪周刊》在这里看到，所谓山庄，实则一家面积较大的农舍，一幢2层小楼，一片用大棚覆盖的空地，里面摆放桌椅。山庄内，红艳艳的干辣椒、金黄色的玉米棒子、饱满的土豆、大小各异的灯笼都被成串悬挂于房前屋后，一副浓烈的东北乡村人家的气息。不大的院子里，停满了从佳木斯周边各地而来的食客的轿车。

那天傍晚6点左右，于东坡等人来此用餐。山庄工作人员回忆说，席间，朴桂华努力营造出轻松气氛，声音很大，很开心的模样，而于东坡话不多，但脸上不时也有些笑容浮出，低头应和着众人的谈话。

酒过三巡，于东坡提出去洗手间，喝了“小烧”（当地一种畅销白酒）的他脸色泛红，但走路还算稳当，他起身离席后，径直去了位于一楼的洗手间。

这是一个不足2平方米的房间，里面用挡板隔出几个蹲位，一进门的水池处摆放着肥皂和清洁剂。

等了半天，仍不见于东坡回席，朴桂华有些担心，“是不是喝多了？”她开始拨打于东坡手机，始终无人应答，这让她感到了紧张，立即与张乃利一起去洗手间找，未见人影。又走到餐馆门前的庭院里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于东坡躺倒在一处角落，已经喝下含有高锰酸钾的洁厕剂。

4月14日上午10点14分，一位参与抢救于东坡的女医生“小的末末”在网上留言说：“于东坡是在我们科抢救的，大概是晚上7点多，来的时候还清醒 ！”

低调的官方调查组

4月14日，佳木斯银监局门前，当班保安告诉《新世纪周刊》，这两天调查组的人都在楼上开会，“有省里银行来的，也有我们佳木斯检察院的人??他们进出都要出示证件的，所以我知道。”

正在这时，李兴龙的外甥女从楼上下来，由一名身穿银行制服的中年女子陪着，《新世纪周刊》记者上前询问，两人都闭口不答，神情紧张。

4月9日，《新京报》首先曝光此事。事实上，在当地著名的网络社区“佳人论坛”里，已经有相关消息留言：“据说是经济问题，100多万。可靠消息是被人扔下去的，才40岁啊。……他老婆是市行的，家老有钱了。”

还有人留言称，李兴龙死前，有关方面正在对农行内部前任留下的烂账进行查处，一位官员对李兴龙说：“先查过去的，回头再看你们有没有问题。有多少问题全都查清楚！”这让李兴龙和于东坡感到了压力。两人死前多次打电话给对方长谈。

这些传言，至今尚未得到官方任何形式的证实。相比于沸腾的坊间，官方调查组则显得非常低调。至今佳木斯以及黑龙江各级媒体都未对该事件做任何报道。“如果不是外面的媒体来报道，连环自杀事件哪会被外人知道呢，早就闷声熄火了。”佳木斯农行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坦言。

《新世纪周刊》先后联系采访农行佳木斯分行监察室、分行行长办公室，但都遭拒绝。
此前一天，该行监察室一周姓人员接受《新京报》记者涂重航采访时曾透露，“跳楼的副行长据称患有抑郁症，喝药自杀的行长于东坡长时间得病。3月27日，于东坡喝药自尽，3月30日举行了葬礼。目前佳木斯市银监局和农行黑龙江分行介入调查。佳木斯市分行成立了两个调查组，包括审计组在内的工作人员进驻佳南支行。“到目前为止，未发现两人涉嫌经济问题，调查仍在进行中。”

佳南支行位于佳木斯城南郊区的一座独栋3层楼房，四周有一院子。在佳木斯城区地图上甚至找不到这家支行，因为它太偏僻了，超出绘制范围。

这天下午3点半，该支行已经拉上卷闸门，息业。正在门口清扫落叶的门卫告诉《新世纪周刊》，“门关了，职工都在里面清账，忙着呢”。

该支行大堂经理对《新世纪周刊》说：“事情还在调查中，实在不能多说，具体内情谁也不知道。”

佳木斯市委宣传部的一位要求匿名的官员对《新世纪周刊》说，“农业银行黑龙江省分行已经形成‘四点答复’，将通过新华社的渠道向社会公开，这个需要统一口径，不能随便乱说”。

4月14日，佳木斯市检察院政治处主任王显明接受《新世纪周刊》采访时，让组织宣传科科员陈旭当场打电话询问东风区检察院检察长赵殿波，赵殿波说：“这事调查有个程序，首先是银行内部自查，看违规情况程度如何，检察院方能适时介入。目前东风区检察院尚未介入调查。”

据农行有关人士透露，目前农行黑龙江分行及佳木斯分行工作组已进驻佳南支行调查，并从佳木斯分行其他两个支行调来正副行长，以补充佳南支行近于瘫痪的管理层。

对于两位行长的自尽，该行工作人员讳莫如深，刚接任三天的吕富国行长表示，“正值股改时期，不愿多谈。”

此前媒体公开的消息是，佳南支行挪用兑付未到期国债手续费已有近三年时间，挪用金额合计在104万元左右。按照惯例，每年农业银行总行都会根据上年各分行实现利润情况，分配相应费用指标，分行再分配给各支行。

4月15日，知情人告诉《新世纪周刊》，于、李两人涉案金额可能更大，至少三四百万，背后的水很深。但此说法未经官方证实。

其人其行

对李兴龙和于东坡来说，2005年是他们事业上升的年份。这一年，原任佳南支行行长王旭遇车祸身亡，于东坡正式接任行长职务。而李兴龙也从原来的会计科科长升任该支行副行长，主管会计。

李兴龙今年44岁，中等身材，出生于山东济宁，自小在佳木斯长大。他兄妹4人，一个姐姐在外地做生意，两个妹妹在佳木斯乡下生活。他姐姐对《新世纪周刊》说，“那天在外地，接到电话，说弟心脏病发了，等我赶回来，人已经在殡仪馆了。”

在街坊邻居的眼里，李兴龙比较内向，沉默寡言，但很有礼貌。

1986年，李兴龙从黑龙江银行学校毕业后，分配在黑龙江木兰县东兴镇满天信用社做出纳。一年后，他被调入佳南支行，担任过会计科科长，直至2005年升任副行长。

接近于东坡的人士透露，于东坡曾是农行佳木斯分行办公室主任，又给分行行长当过秘书，写得一手好文章。而提起李兴龙，很多农行内部人员都说：“这人是个业务骨干。”

于东坡家对门的一位住户对《新世纪周刊》说：“老于为人很和善，很好！”类似的评价也出自其他一些熟悉于东坡的邻居朋友。李兴龙在众人眼里，也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不像是个会出乱子的人。”

就目前的信息显示，佳南支行挪用兑付未到期国债手续费，从佳南支行上一任行长王旭任职期间即已开始。

农行佳木斯分行隶属于农行黑龙江省分行，下辖六个县行、七个支行。

来自佳木斯农行财务科的资料显示，截止2005年末，佳木斯分行所有者权益为-4170万元，资产负债比为112%，存款余额约3.1亿元，贷款余额约1.31亿元，其中不良贷款为0.7亿元，不良贷款率高达53.36%，资本充足率为-15.09%，由于历年来亏损严重，该行每年账面亏损都在3000万元以上。

虽然佳木斯是粮食生产重镇，但农业银行在该市、甚至整个东北三省的经营状况都不好，不良资产占比一直很高。农行盈利能力较强的省份在江浙地区。

知情人说，这种局面，一方面缘于佳木斯市地方经济发展滞后、整体信用环境差等“外部因素”；另一方面，也缘于银行内部管理落后、风险意识薄弱。

知情者透露，近年来，佳木斯农行为增加竞争力，创一流的经营环境，购房、装修、买车及计算机等，增加固定资产的投入，加大了成本支出，减少了收入，自身不能有效控制开销，费用支出大，铺张浪费现象严重。

一个值得注意的背景是，3月3日，中国银监会在其网站上表示，“将重点加强百万元以上案件的责任追究工作。??将推进商业银行强化内控管理，逐一梳理内部管理制度和业务操作流程，从系统和制度设计上寻找漏洞并从源头上加以纠正。”

银监会在2008年全国大型银行监管工作会议上明确要求，“对支行辖内发生一起100万元案件或两起50万元以上案件的，首先要追究支行行长的责任，并按照上追两级的要求，对上级行主管行长给予相应的行政处分。”

“股份制改造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人员已经定员、定岗，而目前重点工作就是清理审计不良资产。”佳南支行负责人表示。

2007年年初，农行黑龙江省分行全面推行股份制改造的前期工作，“摸清家底，责任认定”着重在于清理不良资产，把不良资产剥离。

2007年对黑龙江全省又进行了一次彻底审计。为了更好地推进佳木斯农行股改的前期准备，2007年10月份左右，农行黑龙江分行安排副行长潘春强赴佳木斯任行长。知情人表示，潘到任佳木斯后，先后处理了下属支行很多管理层人员，同时，支行存在的一些问题也在逐渐浮出水面。而佳南支行事件就是一例。
 

“100多万逼死两个行长，这也太蹊跷了吧，肯定有更深的隐情。”一些人表达出类似的疑惑。但接受采访的一些当地人的观点是：“100万在别处逼死两人可能不可思议，但在佳木斯，完全可能。”

当地一位人脉极广的广告商人对《新世纪周刊》说，佳木斯地处黑龙江省，三江平原腹地，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小城市，具有浓厚的熟人社会的味道，这种特有的城市人际生态，一旦某人出了点问题，将会被迅速扩展，最终导致某人再也难以立足。

这种说法得到一些当地人的认可。“只要是在外面做事的，三五个人一问，就知道谁是谁了。个人的成功和失败、荣耀和悲哀都会被这种无所不在的熟人社会的人际网扩大，对个人的心里产生巨大影响。”

“大家都很熟悉，枝枝蔓蔓，说不好谁就牵扯其中。”佳木斯一位不愿具名的商人对《新世纪周刊》说。

 

 

农行：股改最艰难的国有银行

农行是目前四大行中唯一一家尚未完成股改上市的银行。由于其既是一个商业银行，同时又是一个带有公益性质的扶持农业发展的金融机构，因此其股份制改革也是四大国有银行中最艰难的一个。一直以来，农行的不良资产率在四大行中最高。

农行股份制改革目前正在推进中，现在则处于财务重组的冲刺阶段，在这个阶段要摸清农行各种资产的质量状况。随着审计的全面展开，分支行的各种违规经营问题也暴露出来。农行系统一专家表示，农行黑龙江分行的不良贷款比例全国排名倒数，而佳木斯分行又在全省靠后。

 

 

 

农行近年大案

2007年9月　西藏农行行长韩文明因受贿罪受审，受贿金额总计高达人民币430.9万元、美元16万元。韩文明受贿案发后，相继13名涉案者曝光。农行总行通报称，“韩文明已经把农行作为他个人及其家族既有经济利益的提款机”。

2007年3月到4月间　邯郸农行金库管库员任晓峰、马向景轻而易举地从银行金库盗取现金5100万元，直至案发后邯郸农行才发现金库现金被盗。

2007年4月　农行重庆市分行行长吴让揖因非法出具金融票证罪受审，吴违反职权和相关规定，非法为四川盛世集团出具3313万美元的金融票证，导致2.2亿多元人民币和1474万美元没有收回。

2006年7月　农行六安分行行长刘卫收受公司贿赂数十万元后违规给公司贷款7700万，造成银行重大经济损失，被检察机关起诉。

2005年6月　农行深圳市分行第三营业部个人理财部主任彭伟智因涉嫌贪污罪被起诉，彭利用职务便利，伙同他人在两年多时间里，采取伪造房产证等虚假贷款资料的方法，先后83次从其所在营业部骗取贷款，总额高达人民币4969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