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算尽

刘震云曾经是一位被公认的、充满智慧的作家。熟悉中国新时期文学的读者，至今仍然津津乐道他的经典作品《一地鸡毛》，以及《新兵连》、《单位》等一系列中篇小说，当然还有煌煌四卷、少有人读完的《故乡面和花朵》。

而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刘震云似乎不愿在严肃文学创作领域投入太多的精力。他经常做的事情变成了：把小说改编成剧本，把剧本改编成小说，在喜剧片中出任十几秒钟左右的客串角色。

于是就有了《一腔废话》、《手机》等等“大不同于从前”的长篇小说作品。而这次，他的最新作品《我叫刘跃进》将展现出何种面貌，是回到过去充满意味的文字中，还是重复语言和情节的狂欢，这对喜爱刘震云读者来说，又是一个悬念。

《我叫刘跃进》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工地厨师刘跃进被偷了包，在抓贼找包的过程中，他无意中得到了另一个包。巧合的是，这个包里藏有一个u盘，而其中又储存着一系列关系到房地产商人、高官等等上层人物生死存亡的重要资料。于是乎，商人、高官、小偷团伙、侦探、警察都卷入了追捕刘跃进、寻找u盘的复杂漩涡之中。一番阴差阳错过后，商人、小偷和高官终于受到了惩罚，刘跃进则全身而退，继续他的找包生涯。

据说这是一个“羊咬了狼”的故事。羊说：我不是故意的。狼说：这事没完。据说这是一篇充分体现“刘震云式的”“黑色幽默”的作品。狼与羊谁咬了谁这事儿姑且不提，这部小说最喜剧的地方，在于我们已经很难看出从前的刘震云的影子了，也看不出其他作家的影子。它让人首先想到的是红遍全国的商业片《疯狂的石头》。

同样的结构：小人物意外得到了什么东西，从而成了大事件的关键人物。同样的进程：在多方参与、多方角力的复杂事件中，决定人物命运的因素一定不是他们自己，而是精心设计的“阴差阳错”。同样的结局：因为阴差阳错，倒霉的永远是大人物、坏家伙，小人物却懵懵懂懂地因祸得福。而这样的结构也并非《疯狂的石头》的原创，熟悉电影的人都知道，英国的一个电影流派就是热衷于类似的题材，代表作品有《两杆大烟枪》和《偷抢拐骗》。这类电影之所以有市场，是因为剧中大量的反讽，和小人物最终获胜的结局，使观众获得了“反抗主流文化”的快感。很多人把这些电影归为“后现代文化”的产物。对上述英国电影的模仿，在《疯狂的石头》走红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指出过了。

姑且不提英国电影吧，对比《疯狂的石头》，我们已经可以看出，“羊咬了狼”之类的主题，阴差阳错中的黑色幽默，并非刘震云的原创。相对于刘震云，甚至比之文坛内的大部分小说，《我叫刘跃进》绝对是相当“另类”的作品，但眼界只要放得宽一点，就会感到，“至今已觉不新鲜”。

而小说的主要人物虽然是农民工、发廊女、小偷等身份，《我叫刘跃进》并没有像近年多见的“底层小说”一样，执着于表现弱势阶层的无奈和辛酸。相反，刘震云让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纯粹的“经济人”，每一个行为，都是反复计算自身利益的结果。一个个专注于将自身利益最大化的个体在小说中做着纷乱繁复的“布朗运动”，构成了一幕闹剧。支配人物的东西只剩下了一己私利，而道德、正义、爱情等等形而上的元素，在小说中彻底缺失了，就连着墨最应浓厚的主人公刘跃进，我们也难以看出他的性格，至于其他人，更是既不典型，也不特殊，仅仅是连接动词的符号。

没读过《一地鸡毛》的读者，可能会很喜欢这部小说。它有着紧张有趣的情节，出其不意的结局，刘震云的叙事功力仍在，可以让他们一口气读完，感觉刚刚完成了一幅复杂的拼图游戏。有兴趣的话，他们还会到电影院去看即将上映的同名电影。

怀念《一地鸡毛》时期的刘震云的读者，或许会像面对《一腔废话》、《手机》一样，习惯性地失望。毕竟智慧并不等于把事情编得复杂，而在于对简单的东西有着独到的见解；幽默也不等于荒诞、巧合和直白的讽刺，它的价值更在于表露出一个时代一类人的辛酸和无奈。就智慧与幽默来说，《一地鸡毛》远远比《我是刘跃进》出色得多。

应该说，《我叫刘跃进》是一部这些年来所“倡导”的“好看小说”，也不乏精彩之处。可谁叫它的作者是刘震云呢？八十年代到现在，能称得上被大批读者热爱的作家又有几个？刘震云就是其中一个。对作家的热爱往往会成为作品的压力，盛名之下，众望之中，不仅刘震云，王朔、莫言、余华、王安忆等等一批作家都面临着这样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