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魇（网络下载）

“喔——喔——……”

一支低缓的山谣曲，从一个年轻女子的喉咙里冒出来，亮亮的音调，听着却怪沉重，山一样的沉重。

山里有些凉，没有风。浓浓的雾气从河面上、从山谷里升腾上来，山也就显得清晰了些，灰绿灰绿。天开始亮了，没有日头。深夜落过一阵大雨，早已停了。

在绿绿的大山里，雾气渐渐散开，便露出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寨子。这条狭长的寨子背依九天山南侧。寨子的面前有一条不宽不窄的流水，勉强撑得起小一些的竹筏。整个寨子是棕黑色的，在山里极显眼，如一条躺倒着被雨水浸泡的糟烂的木头，发散着潮湿的气味。

那歌子就是从寨中的一个角落里传出的，随雾气升腾、散飞。不知唱歌的女子身在什么地方。歌子忽东忽西，也不知这女子在唱些什么。

九天山啊九天山，太高的山，它太高了，像个男子。

“喔——，”歌子像是要翻越这座大山似的，可又显得气力是那么微弱，它总是爬不上去，它在沉重地叹息。山也在叹息。

“哇——”

一声娃娃的喊叫，从寨子当中一间茅屋射出，犹如一只让人活活踩死的小野猫的绝望叫声，惊得寨里的人个个寒毛竖立、浑身发麻，惊飞起寨东头桑园田里几只金黄的野鸡。那“喔——”的歌子也随即消失了。寨里没有了任何声响，仿佛大山停止了粗重的喘息，就连水流也似乎凝固住了。

日头露了脸，却无光，极白极白，死人的面孔一般。寨子却暗，却黑。

不多时，寨里又沸腾了，到处是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使山都颤动的嘈杂声。

龙根家才满周岁的三娃中了邪魔，仰面躺在屋子当中。在喊出刚才那声惨叫后，他的四肢开始抽搐，眼也睁圆了，愣愣的，盯着房梁。

寨主龙老歌师拨开众人，抱起三娃，急匆匆朝寨东头的桑园田走去。人们随在后面，谁都没话了。龙根的婆娘还在“呜呜”地哭。龙老歌师回转头，高声说：“哭啥子，魂是能哭来的？”龙根他婆娘吓得住了哭，只是紧跟着走。

龙老歌师抱起娃儿往寨东头去，这是寨规，凡是就要被九天山带去魂的人，都由寨主引往寨东头的一条直立的石碑那儿，求大山留下这可怜的魂，人嘛，十有八九便活下来。老祖宗就是这样过来的。那是一条带灵气的石碑，是一条灵石，能治百病的灵石。

这青色的石碑是何人立，立于何年何日月，不得而知。它是一块什么碑，也难以清楚。它是一条长长的、光光的碑，上面无字，且看来建立时就没刻上什么字。它究竟为什么能招魂，能治病，谁也不晓得，只说它有灵气，是灵石。多少年来，人们求命于它，抚摸它，它的上半段便生得光亮光亮，能照见人的影子，像石镜。

这时，龙老歌师已经抱着三娃跪在这条石碑前了。

老歌师黑黑的脸上抽动，厚厚发紫的嘴唇微微启合，没有声音。

突然，众人看到一个白胡子老翁拄着拐杖远远地立在桑园里，他的周身包围着一层明亮的银光，他微笑着向众人点点头。还没等人们细看，这个极难遇见的老人便神秘地消失了，淡雾一样的无声无息。

老歌师依旧抱着三娃，嘴唇抖动着，他没有注意到刚才那神秘的显现、并又很快隐去的白胡子老翁。人们又专心地注视起老歌师怀中的三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山静，水静，天静，地静，人也静，一切都静静的。

许久许久，三娃的双腿猛于一蹬，细睁了眼，就“呱呱”地大声哭喊出来。

龙根松了口气。他的婆娘也乐了一下，接着便随她那娃娃哭喊，哭得好痛快哟。

“立着做啥子，快去燃火！”龙老歌师吩咐众人。于是，一堆堆冒着青烟的树枝在石碑的四周燃起来，且“啪啪”响着。

三娃的魂没有被九天山带去，他活了。

多少个年头过去，三娃长成个壮汉子。龙老歌师没了。三娃的爷爷成了一寨之主。

这年夏末，天极热，也很少见到日光。寨里的人如生活在蒸笼里，能把活人憋死。一天，寨外来人说，山那边过来一支头包红巾眉描赤色的队伍，话音一落，天暗了。九天山的山尖尖上浮起一片黑云，如一把蒲扇。这片黑云不断增厚、扩大，云层夹着隆隆的雷声。傍晚时分，西天有一线血红的光亮，一闪就不见了，像是苍天裂了条流血的口子，即刻又合上了。那片黑云罩在人们头顶上，忽然化成一条无脚的巨龙，它头伸向上，尾巴在下。这时，西天万朵碎云，好像那支队伍的兵卒将士，聚集，分散，最终形成一个红红的大火球，直奔龙头飞滚而来。当火球落在龙头上时，惊雷四起，满天是火，狂风暴雨，把小小的寨子吓得哆哆嗦嗦。

第二天，日头出来了，一缕缕光芒从碎云块的缝隙里射出。云块由灰变白，像新弹的棉花，一片片轻柔地上升、散去。天空真蓝。朝霞映红了山顶的一角大石。寨子也亮了，有鸟儿的啼鸣。

人们纷纷从茅屋、竹楼里走出，仰首望天，胆怯地相互问候，都压住声音。有人跑来说，寨东头的那条石碑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大坑。人们又惊了，都跑去看。

从这以后，寨子里再有人生病，十有八九是死。

时间又过去许多年。三娃已是全寨最老的人了。自然，他不再叫“三娃”，寨人皆称他“龙伯”，他当上了寨主。有一天，他将红色布条条缠绕在额头上，披散着齐耳的白发，瞪起血红的眼睛对全寨人说，为了众人的魂不再被九天山引了去，他要干一件大事，说什么也要重新立一块石碑。

全寨人一起动手，说干就干，出大力流大汗，从高高的九天山顶上采来一条与原来石碑一模一样的青石。立碑前，人们在原来那块灵石消失后遗下的坑里，喷洒了三头牛鲜热鲜热的腥血。碑立起了，寨人都欢呼。可是，人们多次向石碑求命，它却全不显灵。于是就有人传说，是桑园里那个白胡子老翁主宰灵石。而那老翁与原来的石碑一同消失，再没有显现。

龙伯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每天昏着叫灵石，快不行了。寨里的人皆如疯了一般，淌着眼泪，打起铜锣，高举火把，有人干脆燃一束废绳，满山跑去，且喊道：

“先人……

“先人……

“我的先人呀……”

天蒙蒙亮。寨人哭喊、奔走了一夜，全都倦了、疲了，全都张着嘴巴出不来声。龙伯的魂终于还是变成九天山山尖尖上的一条薄纱样的白云，扭曲着荡来荡去，总也不散。

大清早。不管是哪个季节，寨里的人还会听到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歌声。好像唱歌的年轻女子千百年总也不老。她就在这寨子里，又像不在。

“喔——喔——……”

听歌声，这女子会是很漂亮，可人们都觉得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难，又觉得她一定是嘴角带着柔美的微笑在唱。

日头照着大地。

大地是宁静的。

（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