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保卫战 悲壮垂千古 (一)
——关于崇祯七年的保安城保卫战
曲
辰
中国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是由满族贵族建立的。它的建国史,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者,是努尔哈赤创立,称为后金;后者,为努尔哈赤第八子皇太极于后金天命十一年九月继承后金汗位后,大力发动扩张战争,在明朝灭亡前夕改后金为“清”,并正式称大清皇帝而开始的。
进兵关内,灭亡明朝,建成立以满人为主体的新王朝,是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日思夜想的最大心愿。明末,虽然政治腐败,宦官专权误国,握有军事指挥权的人,如杨镐、王化贞、毛文龙等,不懂军事,指挥无能,但却受到阉党支持;而一些较有才能的人,如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等,则在官僚左右倾轧中受到排挤、牵制,而不能发挥作用。在明朝内部官僚倾轧、以及后金利用明朝内部矛盾,暗中拉拢主降派的离间之下,熊廷弼、袁崇焕、杨涟、左光斗、徐尔一、韩爌等一班主战、主持正义的忠臣良将,先后被罢官或惨遭杀害。但是,毕竟明朝政权还未经大战重创,后金政权与明朝相比,在人力、物力、军力上,还相差悬殊。所以,皇太极就说:“取燕京如伐大树,须先从两旁斫削,则大树自仆。”
正是在这种“先从两旁斫削,则大树自仆”的思想指导下,皇太极就不断避开明朝主力部队部署,多次乘虚入关,大批掠夺明朝边地财物,虏掠青壮年男子以充军,强抢青壮年妇女充于军内,供军士奸淫。对于老、弱、病、残及儿童,则尽行杀光。对城防设施、房屋、仓库等,则一律焚毁,给明朝边地人民造成了旷古未闻的浩劫!
但是,这样的历史事件,在后来的《明史》、《清史稿》中,不仅记载极其简略,而且都是清朝统治者的一面之辞。只有在残存的明朝档案中,以及一些地方志书中,尚保存了一些很零碎的资料。特别是在清代的地方志书中,修志者不能直指清朝统治者的荼毒,而只能在“职官”、“名臣”、“忠义”、“烈妇”等栏目下,记载一些极少数的死难者姓名,余则难叙。因而,这些残存下来的零碎资料,就弥足珍贵,透过这些简略的文字,我们还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窥见历史的一斑。
本文就是本着历史、辨证、求实、以史为鉴的精神,以明崇祯七年(1634年)七月的保安州城保卫战,略作一点史海钩沈。
一、宣大不守 临罪诿过
保安州城(今涿鹿县城)保卫战,是在明朝九边重镇宣府镇城以北、沿长城七十七座墩台不守,皇太极亲率十二万后金兵,自独石口、野狐岭入关南下后,以八万重兵蜂涌而围一座毫援兵之孤城的情况下,知州阎生斗、守备徐国泰亲率全城民众上城战斗,奋勇杀敌,坚守三日,终因寡不敌众,知州阎生斗,守备徐国泰殉国,保安州城“人民杀伤几尽”,城中房屋全部被焚,大火一直燃烧十一天之久后,遇到了一场大雨方才熄灭的。这是自轩辕黄帝“涿鹿奋战,区宇以宁”,开创中华文明历史以来,所发生的一场极为悲壮、惨烈的战斗,一场空前绝后的野蛮、惨酷屠城事件。
明代的保安城之北,是明著名九镇之一的宣府重镇。“宣府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号称易守”,它西临军事重镇大同,东接古北口险关,北控野狐岭、张家口、独石口三处要隘,南依小五台、灵山等天然屏障,制飞狐口、马水口、紫荆关、倒马关于西南,扼居庸关、镇边城于东南,是京师以北的重要军事防卫所在。在整个明朝的历史中,宣府、大同各驻有总兵官,更置总督于宣府,总督宣大军务,还派太监在宣府进行监视。宣府、大同兵员最多之时,高达二十八万七千二百三十人。独石口、张家口、野狐岭,直至大同,沿长城共有七百二十多座墩台,三千多个烽堠,俱都日夜有兵卒严守;长城之外,还派有“夜不收”暗地探察敌情;长城之内,又有百多个卫、所、关、堡,分别驻兵,互为呼应。此诚可谓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但是,至明末,由于朝政腐败,文官刮民财,武官吃兵额,崇祯时,宣府兵员“八万一百二十八员名”、大同“七万六千五百二十六员名”,已为空虚之数,实不及半。所以,崇祯七年七月初八日,皇太极率后金兵从独石口、野狐岭入关,明军竟毫无察觉,继而南进到猫峪、云州、赤城、膳房堡、万全城、张家口等地,其驻军则毫无抵抗能力。后金兵“初九日到宣府城东”,初十日包围宣府镇城,其兵锋“约有二、三千骑驰至保安州城北“三里安营”,保安州城守备黎国泰急速禀报军情,“伏乞速发兵马救援,以保危城,至紧至急。”
宣、云驻军堕怠,侦御全疏,自有不可推卸之责,但作为兵部尚书的张凤翼平日整饬军纪不力,也不能脱其干系。当火牌、塘报等告急文书犹如雪片纷纷飞报兵部之后,张凤翼则不是运筹帷幄,遣将御敌,反而是稳坐京城,上书崇祯皇帝,唇枪舌箭地攻讦边臣,以诿其过。其奏文云:“照得自逆奴发难以来,申严边备之旨,盖无日不下,亦无地不周。至宣、大单虚,尤为圣明所注念。往岁议分尝兵以备守,拣精兵以待战,该督抚亦既自认精兵四万矣。迨臣入部又请募锋兵两万,亦蒙皇上俞允。合两镇精锋,计数六万,而尝兵十万不与焉,干掫不可谓不厚也。且别营勤练,久奉严纶,厚集策援,重烦明旨。该抚监尝身亲教训,自谓有勇知方,简除不可谓不早也。无论平时戒饬,臣部颖秃唇焦,即自报奴渡河以来,题请驰饬,已十余次。六月十二日具逆奴大举情真,乞敕各督抚亟图剿御一统,奉有宣、云等处,尤宜严备固守,不得少有疏懈……今奴四路纷来,至墙下而始觉,所谓侦探者安在?任游骑之抄掠,无能设伏歼除,所谓训练者安在?无事则若称缺饷,有警又自处无兵,组练无闻,只勤呼吁,所谓精锋者又安在?臣等反复思之,诚不得其解也。更可异者,九边之兵额,莫多于宣云两镇。两镇相应如左右手,乃不能自卫,而望救于邻,蓟辽真保,何处不当防乎?祖宗设三重臣于二百里内,原欲其首尾击应,呼吸相通,今竟成关格焉……破坏封疆,法均无贷。……少建微功,或赎前罪。不然者,其何以解于三尺哉?”
张凤翼之所以如此参劾边臣,实为保安州城已破,全城军民壮烈殉难,他自己深知作为兵部尚书,是罪责难辞的。因为,保安州城七月初十日被后金兵围困,知州阎生斗与守备徐国泰,率全城军民一面奋战于城头,一面飞报军情而乞求援兵。至七月十三日,孤城被后金兵攻破,保安州城军民死亡几尽,全城房屋被烧成一片火海后,新保安守备陶问政、怀来游击郭秉忠、怀隆兵备张维世、宣府总兵张全昌、宣府巡抚焦源清、宣大巡按米助国、监视宣镇太监王坤等,都已接连将情形飞报于兵部,张凤翼已知事情的严重性。
参考文献:
见《清太宗实录》卷六十二。
见崇祯七年七月《兵部为捉获奸细得知后金兵欲攻宣府事题行稿》,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二期,第17页。
见康熙十一年版《保安州志•灾异考》。载:《保安州志校注》,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年版第300页。
见崇祯七年八月初五日《兵部为报后金兵攻破保安城情形事咨行稿》,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三期第12页。
毛泽东:《祭轩辕黄帝文》,原文发表于1937年在陕北出版的《新中华报》上。
清•孙承泽:《天府广记•兵部•宣大二边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上册,第240页。
见崇祯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兵部呈为王坤题后金兵锋已达延庆之紧急军情事本》,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二期,第4页。
崇祯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兵部呈为张凤翼参侦御全疏之边臣事本》,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二期,第3~4页。
二、军民奋战 视死如归
保安州城,即汉代的下落县城,自北魏间上谷郡废,则代之而为幽州以北重要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北魏为燕州治,在唐朝为新州治,自石敬瑭将幽蓟一十六州地域送于契丹后,因州地有轩辕黄帝、唐尧、虞舜庙,遂更名为奉圣州。元至顺四年,因发生毁灭性大地震,取保佑安宁之意,改称“保安州”,明代沿用未变。在北魏、北齐、隋、唐之际,辖地最广之时,相当于今张家口地区的地域。由于元末的那场毁灭性大地震,直到明洪武年都因当地已无人烟,无州官所派,其政治、经济、文化的地区中心地位才由宣府镇城替代。即使如此,自永乐年间从山东、山西、湖广等地移流民广建村堡后,因这保安州地处桑干河、洋河汇聚的山间断陷盆地中央,土地肥沃,物阜粮丰,交通便利,便很快又商贾云集,人民稠密,又成为“宣府左臂巨镇”。亦正因为如此,当皇太极亲率十二万后金兵入扰宣大之际,保安州城就成为皇太极决心攻掠的重点目标之一。早就暗派奸细潜入保安州城内,住进了康家店以为内应,在攻不下宣府镇城之时,即率重兵重点攻陷保安州城,以获取大批财物。
崇祯七年七月,皇太极亲率后金兵,避开明朝重兵防守的山海关一线,而绕到接近明朝京师的地方进攻宣府、大同等处,原本就不是要攻城掠地,与明朝决战,而是实行“从旁砍”之策,重在烧、杀,以破坏明朝军防设施;重在抢掠财物,以为后来的夺取明朝政权聚集战时物资;重在虏掠青壮年男女,以迅速扩充军队。实行这种袭扰性的入侵,具有典型的游击性,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故,每攻下一城,则疯狂破坏军事设施,烧毁建筑,抢尽财物,虏掠青壮年男女人口,杀死老幼,极具破坏性、毁灭性、恐怖性。
保安州城军民,在知州阎生斗、州城守备徐国泰的指挥下,在敌众己寡、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从七月初十日后金兵在城北扎营后,就轮流登上城墙,展开了一场英勇悲壮的州城保卫战:城外,后金兵如蝗似蚁,越聚越多,昼夜攻城;城上,军民并肩,石块、火炮齐发。当“打死百十余夷,内有一头目穿青蟒衣,众夷恼恨加攻”更烈。知州阎生斗与守备徐国泰,日夜守在城头,后金兵从哪个方向攻城,他俩就转到哪个方向指挥。十三日,后金兵对保安州城的围攻,越来离城墙越近,全城百姓中的男人,纷纷登上城墙,用砖头、石块抛下城墙外击敌,故,“城内军民坠城者甚多”。十三日下午,后金兵强攻北城,“城上火炮乱击,贼夷稍退,复攻东关城,自申至酉,城上火炮攻打不退”。此时,早在二月间就潜入保安州城的奸细,以及七月初八日混入州城住歇于康家店的后金奸细,在东城头暗地点燃火药,致使城头失火。其中,一名宣府籍的奸细随即在“东城上吆喝:上来了!上来了!”后金兵望见城头起火的信号,又听到呼喊示意,遂如潮水般涌至东关城外,攻城之势迅即疯狂。同时,“贼夷攻城用钩杆云梯,每夷捎秫秸一捆,垫成马道,随即上城”。知州阎生斗于东城墙护城台上,四望后金兵如蝗涌来,“挥涕叹曰:‘吾不能救百姓矣!’遂尽节于城东角奎楼。”
其妻闻讯,亦从容自缢而亡;守备徐国泰奋指挥军民奋战于城头,当城破之时,暴目视贼,“擐甲奋呼以战,至兵少,令散去,遂触石死。”
保安州城的保卫战,是在寡不敌众、孤城无援、力量对比极其悬殊的情况下,知州阎生斗、守备徐国泰亲率全城军民进行的。激战三天之后,死伤极为惨重:保安城墙上下,堆满了壮烈牺牲的军民尸体。战至十三日午后,城中的百姓都情知城破已在眉睫。于是,很多人都更衣、整冠,携到挈子,拜别文庙、祖祠,纷纷投井、投缳,尽节取义。此依劫难幸存者、崇祯三年举人、岳州知府朱光,按其亲历,后又经调查,而记录于《保安州志》中的资料,整理如下:
张师载,宿有学养,桃李天下,倍受州人敬重。城未破时,有人请其缒城逃生,师载从容对曰:“上天生我,上天死我。生我死我,有何不可!”城将破,顾妻子道:“取衣巾来!”然后更衣,整冠,行至文庙,向孔子长揖而拜后,回家从容自缢;城中庠生夏祖禹,更换衣冠,哭拜家祠,携妻子先后投井,全家儿孙紧随其后,投井尽节;原任河南祥符县主薄刘大信,年已八十余岁,致仕后籍住保安州城,闻得城破,叹曰:“城已破矣,余生何为?遂从容冠带投井;云南举人李师圣,崇祯间任宣镇理刑,致仕后客居保安,城破之时,与全家一起自杀;原任山西汾阳县县丞陈邦瑞,其时亦在保安州城,闻得城破,立刻自尽;保安州训导易成器之妻董氏,闻得后金兵破城,从容整衣投井,其子女七人紧随其后,依次投井;保安州指挥易延羲之妻朱氏,同其长子妇董氏,闻后金兵攻破州城,婆媳相随而投井,其余子女亦视死如归,随后一一投井,个个毫无难色;州贡生王泽民妻毕氏及其婆母,生员魏嗣琦之母朱氏、妻刘氏,生员左樑妻张氏,生员林芝芳妻刘氏,民人张汉臣妻李氏,仓官侯维垣妻李氏,河南祥符县主薄王伦妻司氏,原任福建福宁州同知张崇德妻李氏,以及保安州庠生张士魁、李遇春、张尔训、张泰来、左枢、李荫、程德泽、程绍孔、王肇基、王鸿基、朱有临、吴大行、陈素定、郭嵩、吴从周、冯应时、蒋占润、葛春华、葛维缙、霍兴、刘泽远、刘宁远、蒋汉英、葛春茂、葛春芳等等,或投井,或悬樑,尽于城破之时自杀。举人朱光之母唐氏闻后金兵破城,投井自尽。朱光之妻王氏随其婆母之后亦欲投井,被婢女拉住未死。而朱光则因其父朱天宠患风痹疾卧病在床,伺候于床前而幸存。
是时,保安州城中之百姓,在后金兵入城过程中,纷纷在各街巷与贼兵搏斗,以致死尸乱卧盈街。后金兵入城后,“将老弱者尽行杀戮,强壮者掳充役使,妇女姿色者掳掠奸淫,幼稚孩提尽付之烈火。” 宣府镇钦差监视太监王坤于后金兵攻大同后,派经历曹三略、陈奇鸣到保安察看,二人于七月二十二日卯时出宣府,申时到达保安州城,二十四日赶回宣府向太监王坤报告曰:保安州城内外“死者遍野尸横,井中各皆填满,秽污之气难闻……城门俱已损坏,军民房舍烧毁十止一存;本州六房文卷及仓库册籍尽已烧毁,州印查无下落;察院、顾公祠,俱已烧毁,惟存怀隆道公署一所;文庙、牌坊、魁星楼、已遭火毁;守备衙门并火药局俱已烧尽;城外南关并东关临街铺面尽行烧毁;城垣残坏数处;至于紧关仓廒俱已放火烧塌,瓦土、木料压于豆米之上。职到尚皆火焰大炽。本州各役并无一人……狱中重囚被虏去,逃回绞犯三名:张承恩、周世兴、魏科,见在固守城池。州库尽遭虏劫,并无钱粮……再查阎知州妻子尚存身尸,据伊男称系已获见,停州内宾馆;吏目王士翔,重伤伏枕,教官马化麟、张国正,俱带重伤……
候缺王吏目及徐守备生死未明;原任李推官、蔚州张教官;俱遭杀死。州中马举人阖家尽被掳去;州中斯文,止存朱举人,郭、夏二监生,并生员有十余人,而家属俱已死尽。职到州中,无一军卒……城内死尸腐烂盈街,必须量给食米,扛抬出城掩埋。然州内并无一人役,仓场斗级守城人夫全无,合宜招募,以便差遣应役。目今逆虏移营虽遁,而哨马鞑贼尚有沿河哨探,兼有挖煤黑子抢盗,不时出没。防守之计,势不可无,恳乞速将前批枪炮手尚少一百五十名,星驰发下,以保城垣。”
上述岳州知府朱光、宣府经历曹三略和陈奇鸣,以其亲见亲闻的历史事实告诉我们:崇祯七年七月初十至十三日,保安州城军民在其州城保卫战中,忠于国家,不畏强敌,捨生忘死,进行了极其英勇的战斗,直至最后一息;为了避免受敌之辱,纷纷投井、悬梁,从容就义!最可叹者,狱中所关押被判绞刑以候死期之囚张承恩、周世兴、魏科三人,被后金兵掳去,诚可谓死刑获生,但却不愿为野蛮之敌而生,而是逃回本州以守护残破城池!知州阎生斗为官清正,军民诚服,全城军民随其死守孤立无援之城,其情感人;而其与守备徐国泰,以及其妻随本州民一同殉难之举,惊天地,泣鬼神,壮山河,垂青史,就是铁石之人也会为之动容!
参考文献
崇祯七年七月《兵部为捉获奸细得知后金兵欲攻宣府事题行稿》,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二期,第17页。
崇祯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兵部尚书张凤翼为报与后金兵在怀安等地战斗情况事题行稿》,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二期,第9页。
崇祯七年八月《兵部尚书张凤翼为探得后金兵情事题行稿》,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三期,第5页。
康熙五十年版《保安州志•忠义》。
崇祯七年七月二十四日《兵部为后金兵攻入保安屠戮甚惨事题行稿》,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二期,第6页。
见崇祯七年八月初五日《兵部为报后金兵攻破保安城情形事咨行稿》,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三期第12页。
三、疯狂屠戮 实为军匪
后金兵所到之处,烧杀抢掠,野蛮而残忍,是现代人所难以想象的,然而这却是一种历史的真实存在。后金兵的野蛮与残忍,是其本性。这种本性是由以下两个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其一,是社会制度。
作为社会制度,后金政权统治下的社会,虽已开始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转变,但此种过渡还仅仅是开始,奴隶制还是其社会本质。
后金的“八旗”之制,既是军事机构,又是行政单位。八旗旗主称固山额真,下设梅勒章京、甲喇章京、牛录章京等。这些既是军事将领,又是地方行政长官,他们更是大小不同的奴隶主。其经济收入,一是靠战争中掠夺,二是靠战争中获得赏赐,三是靠剥削奴隶们的劳动果实。所以,在这种制度之下,强者压迫、掠夺、奴役弱者,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毫无仁义道德可言;而八旗之兵,则是由平民和奴隶所组成。他们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其财物靠劳动和战争中抢夺两个方面获得。所以,每当“出兵之时,无不欢跃,其妻子亦皆喜乐,惟以多得财物为愿。”
而八旗各个大小奴隶主(将领)一直是实行每次战争中“各抢各得”,这就对财物掠夺到了疯狂的地步。而平日被奴役、被剥削的平民与奴隶,在战争中可以肆意抢掠别人财产之时,平时的压迫与剥削之忍耐,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不但没有负罪感,而是充满了一种快感!此后,后金改革制度,将战争掠夺的一切财物“尽行入官平分”
如此,各将领在战争中的财物掠夺行为,就更加疯狂、惨忍。因为,他们总是想法要多抢些财物,以便除了上交之后,自己能多隐留下一些。
其二是政治和军事上的需要。
作为政治和军事上的需要,则皇太极不仅不会约束全军对百姓“秋毫不犯”,而是恰好相反,鼓励他的军士掠夺财物越多越好;至于抢掠妇女,本来就是用作赏赐军士奸淫,以便于笼络军人为其卖命的;杀害老幼,是因为他们无用;烧毁建筑物,破坏城防设施,是为了日后攻占更加容易。后金兵崇祯七年七月初十到十三日,以重兵围攻保安州城,就是瞅准了“保安一州,居近腹里,背山面流……商贾辐辏,称富庶之邦”
这一点。六月二十三日,皇太极尚在未到达成宣府镇之前的行军途中,就晓谕众军曰:“既远征至此,则各取所获。凡马、骡、牛、羊、毛青布、衣服等,尽量收取之,各牛录会同分给。至于金、银、东珠、珠子、蟒緞、闪緞、上等緞及上等緞衣等,宜献各贝勒。蒙天眷佑,始裨我军士富足,购买军马,整备器械,不致有误。……有违斯谕,隐匿应献之物者,依法治罪,尽夺此次所获之物。”七月初十日,皇太极以“不至约定处立营”为由,将鳌拜等“驻宣府三宿,攘夺宣府周围牲畜财物”
尽行夺为己有。又,“克保安州城,阿哥巴布泰获财帛甚多。汗问之二、三次,却诳称毫无所得。汗已察其实,曰:‘岂有毫无所得之理耶?’遂命搜其帐房。得整缎、缎衣、毛青布甚多,堆积充栋。又搜出阿哥巴布泰送其子噶布喇所藏匿之物。遂交法司议,以阿哥布泰欺汗,坐窃盗罪,革职。”
后金兵于崇祯七年七月十三日攻破保安州城,究竟抢掠了多少财物,已难知晓。我们仅从该年七月二十五日台吉阿济格、和硕贝勒墨尔根戴青、额尔克楚虎尔贝勒三人敬献给皇太极的财物,亦可窥见一斑。其三人所献财物计有:整缎181匹,缎140匹,佛头青布1050匹,布100匹,缎衣740件,佛头青布衣50件,黄金37两,白银900两,水银2包,花毡6块,茶叶三大笸箩和八竹篓,彩画桌一张,白花碗2个,马骡25匹,牛230头,羊3,600只。
保安州城,永乐十三年重修包砖,其后,因原城小而增筑东关土堡一座和南关土堡一座。由此,对原城称“城里”,主要为镇中居民区,北关、西关为农民居住区,东关土堡和南关土堡为全城主要商业区。崇祯七年八月初五日,《兵部为报后金兵攻破保安城情形事咨行稿》中,引曹三略、陈奇鸣向宣府镇太监王坤所报语云:“南关并东关临街铺面尽行烧毁”。此,正是后金兵为了疯狂掠夺繁华商业区的财物,而在大批屠杀、抢掠纵火烧毁所有铺面,以掩其暴而造成的。
后金兵于崇祯七年七月初八日入独石口、张家口,初九日围宣府,初十日围保安州城。是时,火牌、塘报、烽火俱已纷纷传至京师告急求救,崇祯帝“命宁远总兵吴襄、山海关总兵尤世威,以兵二万分道援之”
后金兵十三日攻破保安州城,屠杀全城民众几尽,直到二十四日,“城内尸烂盈街”,然“州内并无一人役”、一军卒”可以“扛抬出城掩埋”。那么,这二万援军究竟在哪里?
参考文献:
见满文国史档案中天聪八年四月初九日《改汉文官员、城邑名号为满文名号》。
李民奂:《建州闻见录》。
见《金国汗敕谕诸将领稿》,载国立中央研究院编:《明清史料•丙编》,北京图书出版社2008年版。
见崇祯七年八月初五日《兵部为报后金兵攻破保安城情形事咨行稿》,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三期第12页。
见满文国史档案《勿隐应献之物》。《历史档案》1982年第四期选载,第20页。
见满文国史档案《鳌拜等因逾越汗所指往略之地受惩》。《历史档案》1982年第四期选载,第20页。
见满文国史档案
天聪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坐巴布泰欺君罪》。《历史档案》1982年第四期选载,第23页。
见满文国史档案
天聪八年七月二十五日《阿济格等以其报获献天聪汗》。《历史档案》1982年第四期选载,第21页。
见《明史纪事本末•补遗•东兵入口》。
四、将帅怯敌 攻讦边臣
吴襄奉君命,将兵一万二千以援宣府,十六日抵达居庸关下之昌平,其怯敌而不敢前行,一驻便是十天之久!崇祯帝初旨:“星赴宣镇,视敌所向,鼓锐堵剿”,再旨“蜂屯未解,望援殊殷,着再催各将奋锐驰剿”
续又降旨云:“宣镇被围,势甚孤危,宁蓟等兵速督出关,相机进剿”
而蓟辽总督傅宗龙督援军出关之际,则瞻前顾后,临战求安,置宣、大百姓陷水火于不顾,当吴襄在宣府边臣及怀隆兵备一再趣催下,于七月二十五日提兵进驻怀来城后,得知兵部为进兵缓慢而不悦,讥讽之议四起,负气于二十六日黎明北进,刚到新保安,傅宗龙就又飞令箭、宪牌,以吴襄轻进而追其退回怀来。傅宗龙甚至以“凶兵新胜,不苟接刃,战则必败一;粮草不济,饿兵长驱,战则必败二;孤军直进,后无续援,是战必败三;不知地形,苦无向导,心虚胆怯,未战先乱,取败四”为由,上疏欲治吴襄不听军令节制之罪!而后,为了推卸怯敌不进之责,则又上疏崇祯帝,说山东布政司右布政使兼按察副使、现钦差整饬怀隆等处兵备张维世,在怀来以粮草不多为由,阻遏援兵,不许援兵出关,任屠保安州城之后金兵在保安、蔚州等地肆意抄掠。
当然,皇帝朱由检自亦料知缘由,传旨兵部曰“张维世阻遏援兵,是何缘故?着自行回奏。宣东新经残破,粮刍措办,亦难全责怀来。着户部差去司官,同心料理,熟筹接济,毋得诿卸,致误急需。该部知道。钦此钦遵。”
张维世受此不白之冤,又忽接圣旨要他说清原委,不胜惶恐,百感交集,故呈现长文据实而辩。今读其书,犹使人发可冲冠,涕可垂地,仰天而长吁矣!为避文冗,此稍择几段,以明是时边臣心情:
“臣跪读明旨,不胜悚栗,不胜感激。夫使臣果阻遏援兵,不使征进,即寸斩臣以为误封疆者戒,臣亦何辞!乃臣与督臣之揭禀具在,即臣与吴帅往来敦请之书札亦具在。或督臣因军务倥偬,未及详察,故谓臣贼来则望援师之至,贼去则臣拒之耳。臣外吏也,亦小臣也,况督臣督师援宣则臣亦当在节制之中,又属臣也,安敢与督臣辩?然荷蒙皇上不即加臣斧鑕,犹容臣自行回奏,臣安敢俯首结舌,甘受阻遏援兵之诛?请仍就揭禀书札中情事,不敢旁谥一语,稍一剖白于圣明之前,可乎?
“为照奴贼之犯宣东也,以十二日入,以二十二日出,纵横百余里之内者十日,一方军民如在水火,日夕望援兵之至,真不啻焚溺之待拯救。乃吴帅以十六日抵昌,十九日始带轻骑五六百出岔道,尔时贼尚在沙城也。军民闻之,欢声雷动,臣争走书趣之,使进兵怀来。及臣使至岔道,而吴帅已返昌平矣。其答臣之书,大意为兵马久涉暑雨,蹄软力疲,所以少息昌平,一面调集将士,约二十二、三日可以齐至。又询及怀来粮料,堪供几日之用。臣味其书中语意,若无西援之志。遂答以宣东土瘠民贫,野鲜盖藏,廪无厚蓄。若以六千兵驻怀,怀之积贮,可十日而尽。但大兵奉旨援宣,非守怀也。况今宣围已解,贼营俱入蔚州,则大同境矣。随贼向往,相机堵剿,明旨昭然。督兵迅发,当如拯溺救焚,似无驻师妫上之理,正不难悉敝贼饱而张挞伐也。此臣二十二日答吴帅书也,为拒乎?非拒乎?
“及二十三日得吴帅回札,一则奉有驻札昌平之命,一则曰奉兵部令趣驻怀来,一则曰总督有行以三千驻怀来,相机进止。又曰六千兵驻怀,积贮可十日而尽,今调遣三千,亦可供二十日之飨等语。臣时在城头,与诸守城将吏同阅此书,不觉愤恚填胸。遂对大众喟然叹曰:宣云盼望援师,何如迫切!吴帅歇马昌平已十日矣。若怀来再歇二十日,使贼捃载而归,当已过三岔河。万一长驱紫、马、雁、平,则大河以北皆战场矣。不知吴帅有何颜面生入居庸乎!臣遂据案草书以让之曰:承示欲遣兵三千驻怀,陵京户牖,赖有长城矣。但大兵奉旨援宣,不闻守怀也。即兵部有趣驻怀来之檄,或亦五七日前之言,未必谓今日犹当驻怀也。若总督行既相机进止四字,不审今日之兵机,宜进乎?宜止乎?如曰宜止,则居庸即可止,何必劳师远出?如曰宜进,恐怀来终难久羁王师耳!不然,无论处援兵于不进不退之地,大非圣明轸念封疆至意。倘有从旁责维世曰,大兵原以剿贼,而道臣故留怀来以自卫,维世将何辞以自解乎?此臣二十三日遣吴帅书也。为拒乎?非拒乎?
“但臣词严义正,微涉于激,故督臣为诮让,臣知罪矣。然犹幸吴帅慷慨丈夫,颇知大义,于二十五日抵怀来时,臣携诸父老匹马郊迎,一见欢若平生,不但不以臣为罪,反以臣为相成之雅……至二十六日,吴帅黎明即发兵西行,臣勉留信宿不可得,曰贼尚在蔚州,吾二十七日可抵宣镇,与主兵合,可以成功……不期午后吴帅将及新保安而返。询其故,则军门有令箭宪牌,撤兵令驻怀来也。……至于臣两次具禀督臣,敦请援兵速进,亦有可述者。先是十九日,……臣具禀大意云,顷闻本部院督师出关,真是大旱时雨。闻援兵欲暂止岔道,相机进剿。但斗大破堡,刍糗全无,岂大兵屯聚之地?似宜进师怀来,渐次西指,以解宣围可也。及接督臣答臣之札,则但曰吴帅进止,尚容再商而已。此为拒乎?非拒乎?
“迨二十三日,臣又具禀督臣,请决吴帅进止。大意云,吴帅遣职札,欲遣兵三千守怀,谓出自本部院之意。然乎?否耶?……如谓当进,则会师宣镇,击其惰归,此正其时。即不然,有一师以反袭贼后,使不敢长驱紫、马,待紫马师集,内外夹击,可使逆奴匹马不返。若听其徘徊于居庸、怀来之间,恐非计之得也。臣言如此,为拒乎?非拒乎?……”
崇祯间,后金崛起于沈阳,明朝防御重在蓟辽,皇太极袭扰宣大,吴襄以劲旅援宣,先是怯敌而迟迟不出关,后与后金兵一战即败。尚不若宣府总兵张全昌以独挡后金兵锋之疲旅,在浑源提两千之兵,尚能获胜而斩敌首“一百二十余颗,内有穿红蟒甲夷人。”傅宗龙督师出关游移不进,诬参边臣,则升迁为兵部尚书;而张维世在后金大兵压境之时,守怀来城以不破,为国宾屡催援师进击敌人,赤胆忠心,却因口快坐“失防”之罪,削籍遣戌!此是非颠倒之事怪,然亦不怪。谓其怪,是因于常理不通;言其不怪,是符合事物规律也——大凡朝政腐败之际,总是奸狡之徒得势,忠臣良将无罪受诛。不然,其政权何以会纷崩而垮塌?
保安州城之军民,在强敌来犯之际,在知州阎生斗、守备徐国泰斗的指挥下,奋勇战斗,前面的倒下,后面的奋勇向前!当寡不敌众而城破之时,纷纷整冠更衣,拜别文庙与家祠,从容就义而无难色!但是,九泉之下知国政腐败,亦放悲声:按《保安州志》载,崇祯“七年秋七月十三日申时,大兵破城,房屋烧毁,人民杀伤几尽。是年冬,鬼哭。城关相闻,夜不堪行。官设坛祭醮,不止,十年始散。”
参考文献:
见崇祯七年八月《兵部为道臣张维世委非拒阻吴襄援师事题行稿》,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四期,第5页。
见崇祯七年七月二十七日《兵部为趣发援兵事题行稿》,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二期,第9页。
见崇祯七年八月《兵部为山东右布政使张维世奏为未阻遏援兵事本》,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四期,第6~7页。
见崇祯七年八月初九日《兵部尚书张凤翼为所张全昌在浑源与后金交战获胜事题行稿》,载《历史档案》1982年第四期,第8页。
见康熙八年、十一年、五十年等各种版本之《保安州志》。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