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农村家家户户酿酒。每到冬天，糯米收成之后，走在乡间，总不时会闻到那糯米蒸熟飘起来的香味，红曲里飘出的酒的气息。——这个季节，就是酿酒的季节。

这才是真正的粮食的酒——米酒。糯米、红曲、水，放在一个酒瓶里，用泥封口。就在那黑暗的空间里，就在时间的沉酿里，不可思议的转换融合中，浓成了酒。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酿一方的酒。我们这里的酒，没有茅台的奢华，没有绍兴加饭的历史。永康的黄酒，犹如永康人的朴实，没有包装，最好的酒却出自一个个乡间。

喜欢这酒，是从父辈们那碗清澈、黄澄的酒香中，从小熏陶出来的。常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揭开洒缸的顶，里面放了一个竹子做的沙漏，这沙漏把酒从酒糟中滤出，舀酒的舀子也是竹子做的。给父亲装好酒，父亲端起酒碗，总会眯着眼睛，喝上一口，然后，很享受的从咽喉中发出一声“啊”的声音，接着，用手擦了擦嘴角的酒痕。

这黄酒，可以喝到一年。一坛坛，一缸缸，一瓶瓶。这酒糟，还可以用来做菜。最喜欢上学的时候，母亲给我煮的，酒糟炒肉，很鲜，很香，却没有酒的味道；还有酒糟烧毛芋，酒糟炒青菜等等，都是上等的好菜。还有这黄酒，是我们炒菜的必用调料，如烧鱼，肉，煮汤等等，都是上好的调料。

一种地方的酒，其实是水，从小就渗进你的身体里，带着极强的地方特色。在出外上学后，我一直以为，所谓的黄酒，我们那里的酒啊，才是真正的黄酒。至于绍兴的加饭酒、花雕、女儿红，那酒色、酒味和我们的黄酒是大相径庭的，总离我小时的黄酒相去甚远。喝起来，也没有我们所说的黄酒的味道。我们那里的酒，酒色红橙，喝去清爽至极，入口后感觉回味有甜，虽然没有女儿红、状元红的历史，却乃是酒中真品。

我们老家，似乎家家户户都可以做酒。但是，做酒，犹如做门手艺，家家户户做出来的酒，你一品尝，也就有了高低之分。父亲曾和我说过，奶奶在世的时候，告诉过他一些做酒的秘方。于是，父亲的酒做得更是好喝又香。父亲总会给来的客人，大杯大杯倒酒，声音洪亮的对客人说，这是我自己家酿的酒，好喝！只不过，父亲的酒，入口好喝，后劲极凶。特别是外乡人，出门喝黄酒，稍有不慎，可能坐着喝的时候没什么，可是出门一招冷风，那就倒了。

这个酒，从小融入了一个人的身体里，生命里。我在二十岁生日的那天，开始喝了黄酒。乡人对十岁，二十岁的生日，相当的重视。十岁的时候，我们要上方岩，去参拜胡公；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也邀亲朋友好友来，摆个酒桌。我想，这两个生日的重要性，除了整十生日对人的重要外，也是因为，这两个生日是父母亲真正为孩子过的重要的整十生日吧。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父母亲，没有阻止我喝酒。我第一次畅怀的喝酒。敬家里的长辈，敬老爸老妈，一碗一碗的喝。等送完所有的客人后，我却在天井里吐了半天。那个天井，我怀念那个天井，长着两颗李子树，有露台，露台中间有葡萄架。我就在那个天井里，清醒地吐着。在那个二十岁的生日后，我终于有点长大。在喝了黄酒，醉了一次后，终于长大。

在同学聚会的时候，暖一壶酒，加点姜丝，或是用鸡蛋加红糖，这酒，在冬天里，真的是相当的快意。一桌的朋友围坐着，倒上暖暖的黄酒，飘着姜香和红糖的味道，鸡蛋花飘在酒上，一席席的话话，围炉暖酒，不亦快哉。记得有几次，在同学家，那个叫椒杭的小山村里，外面飘着雪，鹅毛般的雪花一下子就把山上飘白了，同学们一壶一壶的暖着酒，一壶一壶的喝，喝到半夜三更……

是男人，总要能喝点酒的。喜欢武侠小说里的侠客，带着剑，带着酒壶出行，喜欢乔峰那样的真性子，酒中的快意江湖；喜欢酒后的诗仙，诗兴大发，酒后诗百篇。喜欢喝酒时的那朋友相惜，酒中真意。不过，想起酒，总让人想起我的大伯父，一生未娶，如同孔乙已一般的大伯父。我最初对伯父的印象，总会记着他在村里的小店里，站在那柜台前，掏出一把零钱，端着一碗黄酒喝的模样。我去店里买东西，如果碰到大伯父，总会低着头，快快的买了东西，匆匆忙的逃走。我在中学时学到《孔乙已》的时候，都会想起我的伯父站在柜台前喝酒的形象。一生失意的伯父，最终在一个寒冷的夜里，一个人，孤寂的离去，我不知他离去的时候有没有酒，他现在的世界里有没有酒。我的大伯父在一个供销社的柜台上的形象，却在乡里很真实。这也是乡村的一种另种“酒吧”吧，男人累了，无处可去，掏几个零钱：来，给我二两酒！

酒是双刃剑，酒后可以乱性，酒可以成酒涝，酒可以成为一种工具……酒入愁肠，可以化作相思泪。酒原本，它不成贵贱。只是，一个酒名，一个喝酒的地方，却让酒有了贵贱轻薄之分。

求学时，曾出行到绍兴或是广州，叫店家做个蛋花酒，店家都要理解半天。这蛋花酒，在我们老家是酒更是补品。女人坐月子的时候，她的最佳补品，就是这个酒了。据说，以前乡里的物资实在太贫乏，没有什么营养品，所以就喝这个蛋花酒了。但是现在条件好了，可是坐月子还是要喝这样的酒，更多的是个风俗，是个习惯了。这样一想，女人坐月子的时候喝黄酒，等于我们从小就喝了黄酒啊，你说，这样的地方，男人说不会喝黄酒，谁信？如果你和一个女人喝酒，她说她酒量不好，你信不信？

偶尔的喝点黄酒，陪着父亲，陪着朋友。黄酒和别的酒一样，喝酒看情景，可真是开心的事。上次回老家的时候，陪着父亲喝了今年做的新酒，父亲倒了满满的一碗，我倒了半碗。父亲说，他除了早餐，可是顿顿都离不了酒了。父亲还说，我这点坏习惯，可真是费钱，今年买糯米，都花了七百多元，想了想，可真舍不得啊……我和哥那时都在场，我和哥都说，这点钱算什么，要喝的就要买，七千元也要买糯米啊。事后，我和哥都想了想，父亲这样个年纪了，又用过我们一分钱吗？老人家到了老，能喝得动黄酒，也是种好福气啊！

家乡的黄酒。家乡的味道。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那样的酒，无酒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