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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芦苇

(2013-03-21 10:5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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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女英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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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分类: 此岸书

风中的芦苇

风中的芦苇

太阳像一枚硕大的彩色水晶,一点一点往天边滑落。原本黄绿相间的芦苇变得斑斓起来。夕阳的光线穿过松花江上若有若无的水雾,笼罩在芦苇丛上面,把那景致挑拨得有些扑朔迷离。

晓苇在江边坐着,手里拿着一本安妮宝贝的《素年锦时》,偶尔翻上几页。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书上。整个下午,这条江是安静的,芦苇是安静的,书也是安静的,似乎风也通情达理,不曾来烦扰她。可是她的心底却和这些安静的事物无关。也许面对着她们,只是想藉由她们浇灭心头的烦躁罢了。

她在想,如果父母知道她去开发区报考的事,会是怎样的反应。她还在想,如果她没有考上,父母再知道了她报考的事,他们又会是怎样的反应。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个乖顺的孩子,几乎从没做过任何违逆长辈意志的事。可是这次不同,她要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而这样一个重大的决定,除了几个要好的同学知道,家里没有任何人知道。

舅舅远远地喊她的名字,要吃晚饭了。她回过神来,答应着,起身往回走。她今天穿了最喜欢的深粉色大嘴猴休闲套装,白色休闲鞋,长长的头发梳成马尾,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孩子气十足,看起来像是个刚入校门的大学生。她边走边调整思绪,不想让姥姥和舅舅他们看出自己有心事,本来骗他们说自己是休假想他们了才过来看望的。

舅舅的家离江边不远,就在高高的堤坝附近。听妈妈说在妈妈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松花江涨水,水漫到了堤坝边上,透过窗子就能看到浑浊的江水在不远的地方涌动。全家人都以为水会漫过来,连搬家的准备都做好了。可是过了几天水又退了,只是江边的芦苇都被冲得东倒西歪的,有的还埋在了淤泥里。

“不过没过几天那些芦苇就又都站了起来,恢复了翠绿的颜色,即使那些倒在淤泥里的,也只是俯着身子,弯而不折,渐渐透出更浓的绿色来。”当作家的妈妈曾在一篇叫做《故乡的芦苇》的散文里这样写道。妈妈的名字叫若苇。妈妈曾说过,给女儿起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名字,有一种轮回的感觉。

晓苇上学前一直生活在这里,在姥姥身边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如今回忆起来,虽然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但晓苇依然觉得那是她短暂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姥姥家所在的乡叫秀水,村子叫关通。秀水真是名符其实,一条松花江的支流刚好流经这里,蜿蜒绵长,河面时而宽阔,时而狭窄,全是顺势而成,毫不做作。关通这个名字却不知出处,似是好多年前流传下来,乡民们就像接受自己的姓氏一样接受它,接受得如此自然。晓苇从小在这种自然的环境里生长,感受的是充满清新气息的阳光和空气。虽然也有一个幼儿园,但老师要求得不高,只是教些简单的学前知识,有时也会带孩子们到江边,坐船,折些芦苇扭成花环形状戴在头上,顺手在江边摘几朵蓝的粉的小花簪上去,那也就真的是漂亮的花环了。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上学的年龄,父母就把她接回到江城市去,说是乡村的教育水平毕竟太低。走的时候晓苇哭得撕心裂肺,当时心下想的只是舍不得姥姥、舅舅、舅妈和一起嬉闹的同伴,却不知那是在和自己一段最快乐的时光做最后告别。

走上堤坝,不远处便是一幢三间瓦房,有着长方形的院落。院子四周是土砌的院墙,上边疏疏落落插着长长短短的枝条。院子中间是一条用红砖铺成的甬路,以路为界,左右又各垒起矮墙,形成两个小园子,园子里种着豆角、茄子、辣椒、黄瓜、葱等各种蔬菜,还随意地种着几株樱桃树和杏树。晓苇最喜欢在四月份的时候来这里,那时北方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杏花灿灿地开放,满园都是洋溢着的春意。

吃晚饭的时候,晓苇接到新城开发区人事局的电话,她被录取了。这一天,是2008年8月20日。

亦慧拿到进入面试人员名单的时候傻眼了。报考她任主任的新城开发区招商办文秘这个岗位的一共有五个,进入面试的只有两个,还刚刚接到通知说,其中一个放弃了面试。那么其实如果要用,只能用名单上的这一个,已经没有选择余地。她又看了看这个人的简历,虽然说是大专毕业,但一直是在交警队做协管员,没有任何公文写作的经历。她找来副主任许奇,把名单拿给他看。两个人都沉默了。

“咱们运气不好,听说工信局、工会、建委那几个文秘岗位进面试的都有好几个,选择面广多了。”许奇叹着气说。

“哦?真的?”许奇无意中的话似是给亦慧打了针兴奋剂。她说:“你赶紧到人事局打听一下,那几个局都有几个候选人,面试那天,我到那几个局的考场去旁听,他们候选人再多不是只能选一个?发现好的,咱们留下来,反正都是笔试过关了的,又都是文秘岗位,如果真的优秀,人事局那边也好商量。”

面试的日子到了,亦慧把许奇留在了招商办的面试考场,自己则到建委的考场旁听。她事先看了其他几个局进入面试人员的简历,报考建委文秘岗位的两个年轻人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个叫如峰,男,吉林大学行政管理专业本科毕业,参加工作四年,一直在团市委负责文字综合工作。一个叫晓苇,女,东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参加工作两年,在一家大型国企办公室做文秘,正在职攻读吉林大学经济学专业硕士。“看这两个人的经历,应该是留下哪个都可以。”她心里暗暗想。

如峰是进入考场的第一个考生,略显瘦削,戴着一副眼镜,穿深灰色西服,蓝色领带。面对考官从容不迫,对答如流,还始终面带微笑。亦慧看着,却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论起来如峰的回答是无懈可击的,可是亦慧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或者就是他表现得太过从容了,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年龄应有的城府。而且那面上的微笑还是让人觉得假,这种太逼真的假,让亦慧心里觉得别扭。

晓苇是最后一个进入考场的考生,瘦瘦高高,一身黑白相间的职业套裙,显出几分干练。她很自然地坐在那个小小的考桌前,清清亮亮的眼睛毫不遮拦地对着考官。她很认真地听着考官的问题,清晰地做着回答,偶尔停顿,脸就蓦地红了。看到她脸红的样子,亦慧不由得抿嘴笑了.一抬眼,晓苇正用清清亮亮的眼睛瞥向她,她赶紧正了正颜色,让应有的严肃回到了脸上。

面试结束后对相应人员进行了考核,考核结束后,如峰被建委选中,亦慧特别向人事局提出,调整原报考建委文秘岗位的晓苇到招商办工作。通过领导班子讨论通过后,人事局通知本人被录取的消息,并就岗位调整征求本人意见。

晓苇坐在从省城回江城市的客车上,心里七上八下。倒不是因为岗位调整的事。虽然岗位做了调整,毕竟她最后还是被录取了,而且招商办这个部门应该也不差.特别是那个女招商办主任,给她的印象很深。那天面试时,几乎所有考官都是一律的“蓝加黑”,衣服色调一致,闷得连空气好像都变得沉了。只有坐在考官边上的那个女子,卡其色时尚西装,橘黄色小衫,深蓝色牛仔裤,长发挽起来,高高地梳成一个发髻。整个考场都因为她的点染多了几分明亮。晓苇在回答问题过程中看向她的时候,刚好看到她在笑。晓苇走出考场时还在想:她笑什么呢?是我穿着不得体?还是回答得不对了?那也不该笑啊,让人多紧张啊。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子叫亦慧,是招商办主任,就是她,跨部门把自己选了进来。

可是晓苇现在没办法高兴起来,因为她还是没想好如何向父母说清这件事。特别是父亲,她一想到他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训斥的样子就觉得气促。就是他,一定要在她考硕士的时候选择了经济学专业,而不再是她所喜欢的文学专业。也是他,在她大学毕业后毫无商量余地地把她介绍给在省城一家国企当老总的朋友,让她去那里上班。可是她到了那个国企之后呢?晓苇怎么也忘不了她第一天上班时,那个国企办公室的主任,也就是她的顶头上司,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满脸的笑把眼睛挤得几乎无处可逃。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因为自己自身的任何因素,而是因为,她是全省都知名的江城市最高首长,江城市委书记何家祺的女儿。

虽然她不喜欢,但她还是遵从父命,留在那个国企里,一留就是两年。这两年里,她拼命工作,想方设法争取加班,和所有人说话都小心翼翼。她不想让同事们觉得她有什么特别,她想让同事们知道,她除了有一个无法选择的市委书记父亲之外,她还是自己,她叫何晓苇,她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努力、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喜怒哀乐,她想像任何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一样,靠自己的努力赢得大家的认同。

可是不行。

无论她怎样努力,她的身上都贴着父亲的标签。特别是父亲的好友,企业的董事长,经常到她的办公室问长问短,于是公司几乎所有人都对她彬彬有礼,谦让有加。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不真诚的、不真实的,她真切地知道了什么叫敬而远之。在这个公司里,她没有业绩,没有朋友,没有快乐。现在没有,将来呢?

将来?晓苇不敢想这样下去自己会有怎样的将来。她觉得自己会像一条游在温水里的鱼,渐渐窒息而死。

就在这时,她在报纸上看到位于省城西北的新城开发区招聘人员的公告,几乎是不加思索地报名了。

客车拐进熟悉的街路停下来。晓苇下了车,慢慢往家里走。她的家坐落在江城市中心,就在离市委市政府办公楼不远的江城路上,是一座联排别墅,市几大班子主要领导的家都住在这里。别墅四周有着高高的墙,从墙外看,两层小楼只露出屋檐的一部分,给人一种神秘感觉。周围有巡逻的武警,还有若干便衣,少有行人走过,冷冷清清的,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城。

晓苇按响赭红色大门的门铃,开门的是若苇。齐肩长发,米黄色羊绒衫,一条简单的珍珠项链随意垂在胸前。晓苇印象里的母亲几乎一直如此,虽然这几年身体有些微微发胖,眼角也有了浅浅的皱纹,但气质始终是不变的清新,让人想起松花江边随风摇曳的芦苇。不过今天她的神情显出紧张,慌不迭地把晓苇拉进大门说:“开发区去你们公司考核的事,你爸已经知道了。”

晓苇把QQ签名改成:世界大战终结。鱼缸里的小鱼儿成功逃逸。

那天,家里委实经历了一场“世界大战”。眼看着从小到大都乖顺听话的女儿竟然背着自己做出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何家祺感到有点恼羞成怒。他摔茶杯、跺脚、吼叫……完全不是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可是晓苇只是坐在那里哭,既不争辩,也不服输,一副绕指柔克你百炼钢的劲头。若苇则是先不吭声,后来完全站在女儿一边说话,让他虽然明知道若苇对这件事确不知情,但还是在一瞬间觉得妻子就是女儿的同谋。

最终他还是在两个女子面前败下阵来,汗涔涔,坐在沙发上直喘粗气。若苇赶紧倒了白开水给他,坐在他身边安抚和劝慰着,怕原本心脏就不好的他真的气得犯了病。

后来平静下来,他详细问了晓苇考试的过程,心里倒莫名其妙涌起了一种自豪。他没想到,在自己严厉管教下一直柔弱而乖顺的女儿,竟然过五关斩六将,没有依仗一点自己的力量,考到了开发区工作。他非常清楚新城开发区在省城春城市的地位,那是一家国家级经济开发区,有着近20年的建设历史,顶着春城市经济发展大半个江山。开发区的主任,他也熟悉。他静下来和妻子女儿商量,要不要给那个主任打个电话,让他关照一下。两个女子不约而同地摇头否定。他也不再勉强,知道如果再坚持那样做,恰恰违背了女儿的初衷。他乏累地上楼休息,心里想:也许对这个女儿,真的需要换一种方式去爱了。

晓苇在自己简历直系亲属一栏写道:父亲:何家祺,职业:机关干部。她想让父亲的头衔从此隐身,给自己一个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影子笼罩的简历。

晓苇开始用全部身心投入新的工作。她用心研究开发区的一切资料,研究招商办的所有业务,除了自己负责的文秘工作外,办内无论哪里需要,她都及时出现。为了把一些项目包装得更好,她经常一个人加班到深夜。每当夜深人静,她一个人驱车回住处,会觉得月光如此清爽,星星也都像小时候童话里看到的那样,在一闪一闪眨着眼睛。

亦慧越来越喜欢晓苇了。她似乎从这个女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年自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子,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想,一心想证明自己虽是个女子,但也能做事,也能担当。一心想把一切事做到完美,一心想通过真诚的努力赢得同事的赞许。她越来越多地信任晓苇,也越来越多地依仗她完成一些工作。她开始有意识地以自己的方式培养这个女孩子。

而让她最深切地感受到晓苇作为女孩子的美好,还是一次到上海出差的时候。

好像多数女子都抵挡不了上海这座城市的诱惑。她独特的少妇般的风情和韵味,不仅令众多风流倜傥的男子拜倒在石榴裙下,也令更多红颜在旖旎的《夜上海》曲调中深深迷乱。

亦慧曾在上海浦东的张江高科技园区挂职半年。这次故地重游,是为了一个医药产业的项目。项目的包装是晓苇完成的,所以她带着晓苇同行。

工作谈完之后,她带晓苇到位于金桥的一家马来西亚餐厅吃晚饭。餐厅里放着舒缓的异域音乐,马来西亚侍者穿梭其中,菜肴精致。她们点了两杯红酒,低声交谈。一起出差是一件亲密的事,会让人不经意间忘却世俗的身份和关系,变得亲近起来。

晓苇问亦慧:“主任,你像我这么大时,在做什么?”

亦慧一下子愣住,正水波一样荡漾着的笑容浅下来。她出生在1970年,和晓苇差15岁,是一个贫困的农家孩子。因为家境贫寒,父母没有供她上大学。像晓苇这么大的时候,她刚刚几经辗转调到省城,在开发区的证券部做一名出纳。那时正值父亲身患癌症,她为了给父亲治病四处求助,每天在医院和单位两点一线间奔走,困顿不堪。那些过往旧事,因为晓苇的一句提问,潮水般涌起,几乎把自己催下泪来。

她压住眼底的泪,笑笑,说:“先别说我,说说你吧,现在有男朋友吗?”

晓苇一下子脸红了,她喝了一口鲜榨的西瓜汁,笑着说:“我父皇…哦,呵呵,我就是这么称呼我爸爸的,因为他很专制。我父皇他要求我硕士毕业之前不可以处对象,说是要先完成学业。”

亦慧又愣住了:“真的?这么说,你到现在为止,从来没处过男朋友?”

晓苇的脸红得更浓了,几乎和暧昧的灯光融为了一体。她似乎有点尴尬,但仍然肯定地点头,说:“嗯。不止是因为爸爸这么要求我,我也觉得不急。我看我们那些同学,多数都处过男朋友,有的还为了男朋友做过人流,聚聚合合,也看不清谁是真谁是假。我不想那样,我只想遇到一个我爱也爱我的人,认定了他,这一生,就再也不分开。”

亦慧再一次愣住。她望着面前这个单纯、美好得透明的女孩子,仿佛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虽然她知道这样单纯、美好的愿望是多么难以实现,但她又多么希望,这个世界,不要辜负一颗如此美好的心灵,赐予她所梦想的美好爱情。并无宗教信仰的她,在心底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如峰在吴珊珊丰满的乳房上亲了一下,然后跳起来去冲澡。吴珊珊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了。

如峰一边洗澡,一边轻声哼着曲子。他从团市委考入开发区,工资一下子翻了两倍多。这让他感觉志满意足。这么多年,父母只是本分做事,家里一直没有兴旺起来。倒是叔叔,靠搞房地产发了家,开上了好车,住上了豪宅,对家里也偶有接济。这次考试,进入面试之后,叔父也找人疏通了关系,所以自己在面试时特别胸有成竹,表现得也极佳,弄得到了后来,到底是因为自己表现得好被录取还是因为叔叔的关系被录取,自己也说不清了。不过无论如何自己是跻身了春城高收入阶层的行列。有人说当下的时代是笑贫不笑娼,胜者王侯败者贼,这一点,如峰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暗自认可的。

吴珊珊不是自己的恋人,严格说连女朋友都不是。就像如峰已经换过成打的女朋友一样,吴珊珊在感情方面也不是省油的灯。经历得多了,渐渐地麻木了,感觉和谁在一起都一样。“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女人……”如峰心里这样想着。他和吴珊珊在一起,只是觉得很放松。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女人,绝不会要求他负什么责任。而现在,他也无心开始一场真正的恋爱。或者在自己内心深处,对真正的恋爱,还是有所寄托和想象的,虽然很模糊。那么在这个阶段,有一个这样的女伴儿,也没什么不好。“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他莫名地想起这句诗,觉得不搭界,自己都笑了。

走出吴珊珊家小区的门,就接到叔叔的电话,让他下班后到家里去一趟。

从叔叔家出来,如峰有了一个新的任务:追求沈晓苇,想尽一切办法,做她家的乘龙快婿。

如峰到今天才知道,那个和自己一起在考场外等待面试的瘦瘦高高的女孩子,竟是江城市委书记的女儿。

“可是在我们单位也没听说呀,而且那丫头工作起来不要命,不像是大官儿家的孩子呀,你不会搞错吧。”如峰一头雾水地对叔叔说。

“搞错什么搞错,我一个江城的朋友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叔叔个子矮小,梳着板寸头,窝在沙发里的灯影下面,脸阴暗得看不清楚,只有两只眼睛在暗影里烁烁发光。“你务必要想办法把那个女孩儿追到手。要知道他爸是年轻的省级后备干部,前途无量。要是和他们家攀上亲戚,咱们家就不是今天这样子啦。”叔叔说到这儿,欠起身来,右手在如峰面前挥舞着,好像正在勾勒着未来的宏伟远景。

如峰想说许多,但都咽回去了。他想说,他喜欢的不是这个类型的女孩子,以他的审美观点来看,她太瘦了,没有肉感。他想说,那么拼命工作的女孩子,一定很古板,一定不好玩儿。他想说,也不知道她性格怎么样,难道就要娶来做老婆。他还从来没想过要把老婆这个词,加到怎样的一个女孩子身上。但是,他都没有说。叔叔的话在他的心里回响:“如果和他们家攀上亲戚,咱们家就不是今天这样子啦。”他想起了一生朴实勤勉却一无所成的父母,他想看到有一天,他们因为自己而荣耀。

他走出叔叔的家门,听到叔叔在身后说:“你先接触着,到了一定阶段,我给你提供经费。”

晓苇恋爱了。半年后,亦慧从许奇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他说周末带着妻子女儿去影院,看见晓苇和如峰去看电影。“两个人特别亲密,买了一个蛋卷冰激凌两个人吃。”许奇笑着对亦慧说。

“如峰?就是建委的那个如峰?”亦慧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强调着问。

“就是他啦,和晓苇一起考进来的嘛,据说也挺优秀的。两个年轻人,都不错。”许奇说完,带上门走出了亦慧的办公室。

亦慧坐在那儿发起了呆。她想起晓苇说过的话,她父亲要求她不要在硕士毕业之前处男朋友,难道她忘了吗?亦慧这么想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也和晓苇口中那个严苛的父亲一样要求起她来了呢?不止因为这个,她还是觉得不妥。她想起了那天面试时如峰脸上的微笑,一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能把面部表情控制得那般自如,亦慧并不觉得是件好事。“假笑笑得很真。”她想起面试时她脑海里冒出的一句话。她觉得她必须提醒晓苇,她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你不是想遇见一个对的人,一生不变吗?那你可千万不能草率。”她这样想着。

可是晓苇已经听不进任何言语。

其实她在面试那天看到如峰时,就被他莫名地吸引。明知他是自己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还是对他充满好感。他挺拔的身材,眼镜后面深邃的眼睛,始终挂在脸上平静的微笑,他灰色西服和蓝色领带的搭配,都给她一种沉稳妥贴的感觉。他们一起调入以后,因为不在一个部门,很少有接触,但午饭时偶尔在食堂见到,她总是能感觉到他身上有其他年轻人所没有的一种气场。那个气场诱惑着她,令她每次见到他都觉得有些迷离而暗暗脸红。起初她能感觉到他对她是不在意的,偶尔遇见,也是用惯常的微笑客气地打着招呼,那种礼貌很妥贴,却令她心里多少有些气恼。她有时换了新衣服故意让他看到,他还是依旧的微笑,并不多看一眼。可是就在她日益沮丧的时候,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

一天下班后,晓苇和几个同事相约去晚餐。到了酒店,忽然发现如峰也在场,建委的王洋大声地给大家介绍着:“哎哎哎,这是我们建委的才子如峰,材料写得特别棒,还写得一手好字,听说有这么优秀的同事聚会,‘硬要’参加来的。”他有意把“硬要”两个字咬得很重,大家哄笑起来。“这么帅的才子来参加,我们荣幸万分啊,是不是啊你们说。”早有女孩子应和着,大家哄笑一阵,晚餐开始。席间有人劝晓苇喝酒,晓苇推脱着:“我真的不能喝酒。”如峰很自然地接过晓苇的酒杯,“我和晓苇可是同时考进来的,说起来算是‘战友’,你们可不能欺负她,她的酒,我替她喝。”大家又哄笑起来。王洋怪声说:“哟,才子佳人,有戏有戏。”大家又哄笑起来。晓苇大窘,脸红得像火烧云。如峰却很坦然,又替另一个女孩子喝了杯酒,轻松化解了尴尬局面。晓苇抬起眼看他的时候,正好遇见他的目光炯炯地射过来,射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有晕眩的感觉。

饭后走出酒店的时候,晓苇突然觉得有人轻轻碰了一下胳膊,随后有如峰的声音轻轻贴过来:“我送你回家吧。”

如峰打了一辆车,让晓苇先坐进去,自己没有去坐副驾驶的位子,而是和她并排坐到了后座上。

如峰和晓苇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但晓苇仍然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他新洗过的衬衫清新的味道,他呼吸的暖,近在咫尺。晓苇几乎不敢呼吸,因为她怕自己若是一呼吸就暴露了心底的秘密。她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响:砰、砰、砰……那声音大得吓人,她在想,估计出租车司机都能听到,更何况坐在自己身边的如峰了。她的身体忽然不听话地抖起来,牙齿也有点打战。如峰侧过身来问她:“冷吗?”

“不是不是,不冷,我……”晓苇好像隐私被人揭发了般,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只盼着出租车快到住处,好即刻消失、逃离。

如峰微笑着,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晓苇的身上。

转眼一年的时间过去。如峰步步为营地走近晓苇,走进她单纯的内心。他丝毫没费力气,这甚至让他有点沮丧。太容易到手的东西,让人心里生不出珍惜感觉。他还是经常偷偷溜到吴珊珊那里去,吴珊珊明知他和晓苇在交往,却也不拒绝他,笑着说他是“偷腥的猫儿”。每当这时,如峰就把头埋在吴珊珊丰满的乳间,似乎有点委屈地说:“我可从来都没碰过她,她就是个水晶人儿,碰不得。”于是吴珊珊就把晓苇称作“水晶人儿”,偶尔会问一句:“你的水晶人儿怎么样啦?”

晓苇的心底却是洋溢着幸福的。你看,她喜欢的人如今也喜欢上了她,这不就是自己的梦想吗?她沉醉于在下班后和如峰一起去小店吃喜欢的食物,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桂林路商街购物,十指相扣,偶尔如峰撩拨地搔她的手心,她就咯咯地笑着跑开。她有时能感觉到如峰想进一步接触她的身体,可她不想发展得那么快。她所理解的恋爱,就是这样的,简单、清新、浪漫、纯洁,没有世俗纠结,亦没有欲望纠缠。“我早晚都是你的人,全部的,完整的,你急什么。”她有时一个人呆坐着这样想,红晕就漫上脸颊,嘴角弯起来,是月亮一样清澈的笑容。

如峰患上乙肝了。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把如峰震住了。是单位组织体检时发现的。叔叔不相信,又带他找医院的熟人检查,结果依然一样。如峰把这消息如实告诉了晓苇,当然也告诉了吴珊珊。

吴珊珊听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房间里里外外进行了消毒,连衣服都重新清洗了一遍。她对如峰说好好休息好好治疗,近段时间就不要见面了。“免得累着你,病更重了,你这个馋猫。”她笑着对如峰说。她给如峰买了灵芝粉和一些滋补胶囊,告诉他按剂量及时服用。

晓苇听说后上网查了关于乙肝的所有资料,下载下来编成一本册子交给如峰,还在她认为重要的地方划上了重重的线。她依然每天和如峰一起去小店吃喜欢的食物,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桂林路商街购物,十指相扣。偶尔,她会学着如峰的样子搔他的手心。有时,如峰中午在食堂吃饭回来,会发现办公桌上有用透明的小盒子装着的切好的水果,经常会附一张纸条,写着类似这样的话:小笨熊,吃点水果吧,变得水灵一点。后面是用标点符号组成的一个笑脸“:)”。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叫他小笨熊的?他们曾经回忆过,但委实说不清楚了。“估计是你做了什么很笨的事情,所以我给你起了这个‘昵称’吧。”晓苇笑着说。

如峰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晓苇:“你就不怕传染吗?”晓苇说:“不怕。如果真的传染了,我和你一起治,那时,咱俩就不光是‘战友’了,还是病友,就离夫妻更近点了。”说这话的时候,晓苇笑嘻嘻的,用牙签扎起一块水果往如峰嘴里送。如峰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别过脸去,几乎掉下泪来。

那天晓苇走后,如峰一个人呆坐了许久,直到夜深了,浓浓的黑色漫过来。他也不开灯,任黑色肆意缠绕着自己。北国的秋天,天空显得极为高远。月亮渐渐升起来,没有一丝阴翳,清澈而纯洁。如峰忽然想起晓苇的眼睛,就如同这月光一样,是清澈和纯洁的。那眼睛看着自己,让自己有无处藏身的感觉。他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就站在自己对面,看到月光下蜷缩着的自己,是那样的猥琐卑微。他听到那另一个自己说:如峰,你真不算是个男人。老实说,都不算是个人。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动物?除了贪欲之外,你一无所有。你就是一具骷髅,被现实的欲望抽干了身体,如此不堪。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吴珊珊,告诉她自己的病很难治好,让她找新的男朋友。吴珊珊还是玩世不恭的口气,在电话那端吃吃地笑。如峰急促地挂断了电话,他忽然觉得那笑声有点让他恶心。

他认真地清理了一遍电脑,把藏在隐秘处和以往若干女友的合影全部删除,再清空回收站。他认真地去洗澡、理发,买了新的衣服。他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庄严得好像在举行仪式,仪式中的自己,在获得新生。

一个周末,晓苇带着如峰回到了她度过童年的地方。

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情结,会想带爱的人到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因为那里是自己微小生命的源头。就在那里,自己像一株植物,随风生长,才会有以后的相遇和别离,那是生命的源头,亦是所有缘分的源头,爱的源头。也有许多人对爱人的故乡有着深重渴望,想去看、去了解、去探寻,虽然明知不能陪她(他)一起重新成长一遍,但是看到她(他)生命初始时的一切,那房屋,那院落,那一草一木,仿佛都因为爱有了不一样的色彩,可以任想象溯时光而上,和爱的人一起回到孩童的时候。

晓苇和如峰拉着手沿江边漫步。午后的光轻柔地跟随着他们。晓苇把长发散开,随意搭在肩上,有微风掠过,拂动长长发丝,在风中轻舞。晓苇身上还是去年那套深粉色休闲装,白色休闲鞋,只是心情如此不同。在晓苇的眼里,今天的松花江是自己见到以来最温情的,脉脉地在阳光下浮动微波,水声清澈,如同低回乐音。

如峰穿一身深蓝色运动服,也穿白色运动鞋,显得更加挺拔和帅气。他放眼望着蜿蜒流淌的松花江,偌大原野,无遮无拦,一览无余,似乎可以一直望到天边。岸边的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曳,在交织的光线中变幻不同色彩。偶有水鸟飞过,鸟鸣清澈,恍然若水滴滴落。他侧过头看身边的晓苇,清新,娇媚,是他无法言说的美好。是的,不是美丽,不是妖艳,而是美好。美好这个词,与外表有关又绝不是外表的美丽所能诠释,她是一种气息,一种感觉,一种朦胧而诗意的感受,不是寻常美貌女子所能担当得起的词语。

晓苇感觉到他的注视,又微微红了脸,她用手指捏捏如峰的,低声说:“似乎感觉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似乎遇见了你许多年,但一直是在梦里,刚刚才醒过来。可是又像是做梦一样了。”她伸手在江边折下一根芦苇,放在唇边,吹出轻轻的声音。“芦苇是有音乐生命的。妈妈能把一只芦苇吹得特别好听,她们小时候经常吹的,我就不行,总是练不好。”晓苇把芦苇放在唇边,轻轻咬着。

如峰看着晓苇,喉咙里忽然有干渴感觉,他停下来,把晓苇揽在怀里,热烈地注视着她。

晓苇长长的睫毛梦一样垂下来,覆盖住她的羞涩、她的战栗、她的几分惊惧。但她迎合着如峰,微微抬起了头。

如峰的嘴唇,吻上了晓苇的。那里温润、柔软、微微颤抖。如峰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处美丽沼泽,到处开满迷人花朵,他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你的嘴唇怎么有青草味道?”他一次次吻着,迷乱地低声问。

晓苇感觉自己正在风中浮起来,浮在淡淡的苇笛声中,浮在云端上,脑子里一片空濛。“是芦苇的味道。”她听到自己梦一样的声音。

“晓苇恋爱了。”若苇驱车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一直转着这件事。是弟弟打电话过来说的,晓苇带了一个男孩子回家。“那男孩子挺儒气的,戴副眼镜,文质彬彬,说是晓苇的同事,我和妈都看着不错。”弟弟说。若苇的第一反应是告诉弟弟一定要替晓苇保密。“千万别告诉你姐夫,不然他又要发脾气。”她说。

市委办公厅主任吴良仁给她打电话说要带人给家里修热水器,她就从单位往家里赶。吴良仁是何家祺很赏识的一个人,在何家祺眼里,他为人谦虚谨慎,办事稳妥,敬业勤勉。因此,在吴良仁从科长,到办公厅副主任、主任这个过程中,何家祺起了重要的作用。吴良仁也一直觉得无以为报,对何家祺感激涕零。

若苇赶到家时,吴良仁已经带着工人在那里等着。他40多岁,中等身材,很壮实,脸上总是带着笑,所以纹路很深,显得他比实际年龄老相一些。年纪不大,却有点弯腰,总像是直不起来的样子。若苇曾委婉地问过他是不是颈椎或脊柱有什么毛病,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连着说没事没事,若苇也就不好再多说多问。

“晓苇恋爱了。”吴良仁他们走后,若苇坐在二楼的书房里,又想起这件事。其实女儿也不小了,也到了可以恋爱的年龄。只是何家祺觉得当下的男孩子很多都太随便,没有责任感,晓苇又单纯,一直坚持要求她硕士毕业后再考虑个人问题。若苇也觉得有道理,加上晓苇自己也不着急,就把这件事当成个决定放在那里了。而如今,晓苇违背了这个决定,恋爱了,她该怎么办?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要见见这个男孩子。但是晓苇自己没说,她也不知道如果自己提出来要见面,晓苇会是什么感受。

“我自己的婚事不也是自己拿的主意吗?也许我也应该给晓苇这个权力和自由,不要干涉她太多。”若苇想。她回想起和家祺恋爱时候的事了。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们正在江城师范学院上大学,她读中文,他读法律。在她的记忆里,那时的天空比现在蓝,风比现在清,水比现在透明,就连恋爱也是蓝色的,有音乐的旋律和芦苇的青涩味道。她带家祺回家乡,家祺潜到松花江里去抓鱼,还真抓到了一条,他踩着水往岸边游,高高举着一条鲤鱼远远地喊:“若苇,若苇,你看,我抓到了好大一条鱼呢!”那一刻,风摇芦苇,发出窸窣声响,她也欢快地叫着,裸着脚奔向江边去迎家祺,不顾他身上湿漉漉的,就拥在一起。风的轻,水的清,鱼微腥的气味,水草清新的气息交揉到一起,似是幻境。

他们毕业后双双留校,她教中文,他教法律。郎才女貌,令许多同事、朋友艳羡不已。直到他们快结婚时她才知道,他有一个任江城市委组织部长的父亲。

家祺的父亲是严厉的,她初见时有些怕。但后来才知道,老人虽严厉,但亦慈爱。他特别满意这个儿媳。“是正经人家孩子,纯朴、善良、自立自强,这都是女孩子最重要的品德,比起有些官宦家的孩子,不知要好多少倍。”他说。若苇听了,是喜悦的,心里也暗笑:还说什么官宦家的孩子,在别人眼里,你家的家祺岂不就是官宦家的孩子?

但家祺也是没有官宦气的人,这么多年,无论是当老师,还是后来被选调进机关,逐渐成长为一个领导干部,并没有借助父亲的力量。其实老人也是不允许他借助的。这个解放前出生的老人,固执地坚持着他自己刚正严谨的人生观世界观。“‘授人以鱼莫若授人以渔’,对小孩子来说,最重要的是给她正确的引领和良好的教育,而不是让她轻易得到不该得的财富和名望,那样会毁了她的一生。”在晓苇出生的时候,老人这样交待儿子儿媳,也似是对自己多年来的教育方式做一个总结。

可如今,若苇的心里渐渐生出不安。近几年,家祺往家里带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昂贵。她虽不知来路,但知道许多是不该得的。在家祺任市委书记的决定公布以后,若苇曾认真地和家祺交谈一次。那天晚饭后,她把家祺叫进书房。那时他们还没搬到现在住的别墅,住的是江城师范学院的宿舍楼,七层的楼房,他们住六楼。楼房的年头多了,楼顶生出不知名的藤蔓,顺势而下,把整座楼装饰得像一个绿色的城堡。他们那时的书房还很小,书柜不够大,多余的书流淌出来,显得略有些杂乱。她把家祺拉进书房让他坐下,对他说:“我要认真和你谈谈。”家祺显然还没有从刚任职的喜悦中拔身出来,他环顾窄小的书房,声音轻快地说:“这回咱们终于可以离开这座旧房子啦,这么多年为了进步,放弃了多少分房机会,今天终于修成正果。你这个作家,也可以有一个像样的书房啦。”近些年来若苇业余时间写作,写散文、诗歌,在省内渐渐有了点名气。家祺欣喜的同时,一直觉得若苇应该拥有一个像样的书房,他这个做丈夫的才会觉得对得起她。

“你先别说书房的事,我想和你谈谈你的事,说实话,我很担忧。”若苇说。

“担忧什么,多愁善感的小丫头,是不是写东西的关系呀,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长不大,和咱们女儿一般大。”家祺笑嘻嘻的,伸手要把若苇往怀里拉。

若苇拨开他的手,皱起了眉头。“别开玩笑,认认真真说正经事。”

家祺缩回手,靠在椅背上,还是笑着,敷衍道:“说吧说吧,若苇老师要上课啦,咱得当个好学生。”

若苇虽知道他不正经听,却还是认真地说:“家祺,我是穷人家出身,你不知道,在我小时候,连村长都觉得是个可大的官儿,觉得他的权力好大。没想到嫁给了你,有一天我的丈夫成了一个市委书记。我知道老百姓的心,他们都希望自己的父母官能真的给他们谋点福利,而不是只顾自己老婆的书房大小。而且,如果当官一任不能造福一方,总有一天你的良心会回来找你,你会愧疚的。更何况,人在做,天在看,我们就是不迷信,不相信真的有什么神灵,但老百姓的心,真的是一杆秤,谁真的在做事,谁真的想着他们,他们是知道的。当下的官场这么乱,我不希望你随波逐流,成一个坏官。不说别的,至少我和女儿不想一听到门外警车响,就怕是来抓你的。你即使不为百姓想,也为这个家想想,也为我和女儿想想,多做积德的事,万不可做那些违法违纪的事呀。”

家祺先是不经意地听着,越听表情越严肃起来。待到若苇说完这番话,他站起来,把她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放心吧,我会做一个好官,做一个好市委书记,不会让你失望的。”

光线渐渐暗下来,若苇沉浸在回忆里,几乎忘记了时间。家祺打来电话说有接待,不回家吃饭了。她自己也懒得做饭,洗了点草莓坐在书房里吃。空气里有些雾霭,月亮慢慢浮起来,略显苍白,照着她经历过的那些时光,有老照片的味道。她又想起晓苇的恋爱,她还是决定假装不知道,不告诉家祺,也不过问晓苇。“她成长的环境本没有我那么自由,这一次,即使错了,也让她任性一次吧。”她这样想着,扭亮台灯,打开电脑。桌面上有一首诗,是晓苇出生那年她写的。她按下鼠标打开文档。诗的名字叫《送你一个雪做的名字》:

我真的可以听到风的声音

他说,遥远北方,有天使

降临人世

纯洁的生命,如同梦幻

喜悦细细碎碎洒落,是

古旧的瓷,散发

浅浅光泽

诗歌不期而至,和我一起

走在雪一样干净的时光之上

是音符般跳跃的平仄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为你

微笑和叹息

是否可以送你一个雪做的名字

让她

在风中轮回

看着旧日的诗,若苇淡淡笑了。她最终没有给女儿起一个带“雪”字的名字,是因为终还是觉得雪花固然美丽,但过于脆弱单薄,还是不如家乡的苇,虽然看起来朴素简单和柔弱,却有着坚韧的性格,无论是和风细雨,还是雨打风吹,都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春天一来,漫漫江岸,都是她们充满生机的身影。

亦慧是从检察院工作人员口中知道,原来晓苇有一个任江城市委书记的父亲。人事局局长带着检察院的人走进亦慧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埋头修改晓苇刚写出来的一个汇报。“这孩子越写越成熟了,还真是块材料,是棵有出息的楠木。”她一边看,一边想着。

人事局局长给她介绍:“这是省检察院的李处长,是来找何晓苇核实一些情况的。”

“省检察院的?找何晓苇?”她站起身来,满怀疑惑。

“她父亲是江城市委书记,涉嫌贪污,已被批捕。作为他的直系亲属,我们要找何晓苇核实一些情况。”那个检察院的人拿出介绍信。

亦慧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一样,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眼前闪过晓苇的身影和许多场景,却怎么也无法把她和一个官员子女甚至是一个贪官子女的形象联系到一起。

“是不是有重名的,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很轻,飘在空中落不下来。其实一开口她就知道答案了,这么重大的事,检察院怎么可能搞错。

“能不能这样,你们不要在办公室带走她,我把她带出去,你们在办公楼附近拐弯的地方等我们。”她说,害怕什么似的,又补充道:“我不想影响正常的办公秩序。而且,我保证她不会逃跑,一定会把她交给你们。”她还想说:我敢保证即使她的父亲有问题,也绝对不会和她有关联,因为我太了解她了。她还想说:你们不要对她怎么样啊,她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她都没有说出来。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包括自己这个人,也包括晓苇,她们加到一起,也没有执法者一句话的份量重。此时此刻,多说也是无益的。

她把晓苇从办公室叫出来,带着她往楼下走,一言不发。晓苇从没看到她的脸色这么难看过,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吭声。直到走出办公楼,她才说:“你父亲叫何家祺?是江城市委书记?”晓苇不知道亦慧如何忽然问起这个问题,她刚要开口解释,亦慧制止了她:“别多说了,你爸爸出事了,现在检察院要带你去核实情况。是我和他们争取到不在办公室带走你。我知道即使你爸爸有事,也肯定和你没有关系,但人家检察院要按程序办案,你一定要好好配合,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知道的千万别乱说,咋吓唬你也别乱说。”亦慧一连串地说着,她觉得自己的牙齿在打战,浑身瑟瑟发抖。她想起一次酒局上一个区检察院副检察长说的话。“我们检察院新买了个审讯椅,花了一万多块钱。我都没坐过那么贵的椅子,那滋味,谁坐谁知道啊。”亦慧当时只当个笑话听,现在却忽然想起这事,她真想现在问问那个副检察长,他说的是不是审犯人用的特殊椅子,会不会给晓苇这样的家属坐,那个椅子到底特殊在什么地方,坐上去会有多么难受。她不知道弱小的晓苇到了检察院会面临什么,她几乎想提出来自己陪她去,起码给她一点安慰,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行,只要她在现场。她脑子里乱纷纷的想法纠缠在一起,真的要爆炸了一样,头疼得厉害。但她还是带着呆若木鸡的晓苇往办公楼拐角处走。检察院的人正在那里等着她们。

十一

晓苇从检察院出来后,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就踏上了回江城的客车。这一天里发生的所有事,都让她有一种虚幻感。她有时一眨眼睛,就想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噩梦,她一睁开眼就会发现,那些事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她经历的所有事都仿佛空中一个魔咒般的声音在提醒她,那一切都是真实的。那间讯问室刺眼的大灯,那些从白天到黑夜围着她甚至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审讯人员,他们冷冰冰的面孔,仿佛从冰窖里发出的声音,像冰刺一样一下一下扎在她身心上。她感觉到自己从里到外已经伤痕累累。可是仍然坚持着回答每一个问题。她除了大学时办的一张银行卡现在还一直在用着外,没有别的银行卡。她除了单位发工资的工资折外,没有别的存折。她父亲没给她买过房子、存过钱,她没有受父亲指派去存过钱,她也没有替父亲收受别人的钱物。这些她从来不觉得和自己有关的问题被问出来的时候,她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她如今才知道,原来在报纸上、刊物上看到的那些关于贪污腐败的事,是真的存在着、发生着的。但她确实没像那些报道里说的那些贪婪的官二代一样,藉由父亲的权力追逐和获取过什么。她一直想的是挣脱父亲当官的影子,让自己像所有普通的年轻人一样,有追求事业、追求爱情的权力。

爱情。这个词跳出来的时候,她一下子想到了如峰。她一直没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是谁,他也从来没问过。如果他知道了自己是一个已经被审讯的官员的女儿,他会怎么想,他还会再用那么甜蜜的声音叫自己天使吗?

她苦笑着摇摇头。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了,她要马上赶回家里去,赶到妈妈身边去。既然自己已经被讯问,妈妈肯定也不能幸免。现在的妈妈怎么样了?她无从得知。心里被焚烧着一样,火烧火燎的疼。

走进家门,眼前是一片凌乱场景,显然是办案人员前来搜查过,连墙角的地板都被撬起来检查过,妈妈就坐在凌乱之中,眼神呆滞而疲惫。“妈,我回来了。”晓苇放下背包,用尽全部力气使自己可以平静地说话。

若苇好像被在梦里忽然惊醒了一样,抬起头看了晓苇一眼。“到底如此了。”她说。

她心底乱纷纷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被带到检察院讯问的时候,是恨着家祺的,恨他为什么不听自己的劝,为什么要贪那些不义之财,为什么要让家庭面临这样的灾难。可是现在,她更多的是担心,他作为当事人,肯定面对的情况要严峻得多,他心脏本来就有病,不知道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到底出了多大的事?到底会不会被判刑?会被判多少年?她都无从知晓。她想起来有一次她和他交流,埋怨他现在很多话都不和自己说,他在做的许多事,她都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对了,他说:“有些事,你不知道为好,知道得多了,没什么好处。如今的从政就像走钢丝,陷阱太多,一不小心就掉下去,我尽力而为吧。”

可是,你尽力而为了吗?你尽力而为之后就是这样的结果吗?若苇想问他许多问题,梗在胸口,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时有人按门铃,晓苇去开门,进来的是吴良仁和几个办公厅的工作人员。吴良仁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绷紧了的皮肤显得他脸上的沟壑更为细致分明,好像一条条黑线纵横在不平坦的沟壑上。“我是代表市委来通知你们,因为何家祺涉嫌贪污已有实证,责令你们限期搬出这个别墅。一个月,不,半个月之内把钥匙交出来。”他说着,环顾着凌乱的客厅。顺势抬起脚,把一块松动的地板踢向一边。“蓬”的一下,撞到茶几上,发出沉闷声响。

若苇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她看着吴良仁,忽然发现他的腰原来是直的,这一下子显得他似乎高大了许多。“原来以前是我们看走眼了。”她低声说。

“你说什么?”吴良仁没有听清楚,但似乎感觉不是什么好话,他往前迈一步,逼近了若苇。

“你别靠近我妈!”晓苇一步跨过来拦在他和妈妈之间,她面对着这张以前对父母、对自己无数次谄媚地笑过的脸,只感觉一阵阵恶心。“你给我滚,给我滚出我们家,在我们没搬家之前,你没有权力在这里指手划脚!”晓苇大声喊着,声音有些嘶哑,她头发略有些凌乱,像一头暴怒的小兽,护卫着受伤的母兽。

吴良仁被她吓住了,真的吓住了。他从来没想到这个平素看起来细弱,温和,似乎从来没大声说过话的女孩,会有这样凌厉的架势。他连连往后退几步,讪讪地带人离开了。

十二

晓苇奔跑在通往爷爷家的路上。她忽然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一样想到了爷爷。她虽说从不过问爷爷和爸爸官场上的事,但有些事还是能够记得。她记得去年春节去爷爷家,正好遇见一个伯伯来看望爷爷。爷爷介绍说:“这是我孙女儿晓苇。晓苇,这是你孙伯伯,现在已经是省检察院副检察长、反贪局局长啦。”那个被介绍为孙伯伯的人站起来和晓苇打了个招呼,又坐下,回过身跟爷爷说:“还不是老部长的关照,要不是你当年破格提拔我,我哪有今天呢。”爷爷爽朗地笑了:“不是我关照你,是你小子有本事,聪明,敬业,又正直,检察系统就是要用你这样的干部啊。”

对了,那个孙伯伯,不正是检察院副检察长,又是反贪局局长吗?他应该是正负责爸爸的案子。想到这里,晓苇和妈妈招呼都没打,就冲出房门,来不及细想,来不及打一辆车,来不及……晓苇只怕有什么来不及,她奔跑着,风一样奔跑着,好像沙漠中垂死的人奔往一片绿洲,那里有自己新的生命。不不不,不止是自己的,还有爸爸的,妈妈的,和这个家的,新的生命。

爷爷没有答应晓苇的请求,任凭她软硬兼施。她先是哭着恳求,然后跪在地上请求,她把头“咚咚”磕到地板上,疯了一样请求。爷爷只是反反复复重复一句话:“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晓苇“霍”地站起来,她用衣袖擦干泪水,她冲着爷爷大声说:“好,他作孽,他不可活。我和妈妈,都陪着他去死!他就是做了再多错事,他还是我爸爸,还是我妈的丈夫。你却可以和他划清界限,你可以!好,好,从此我们一家三口都和你断绝关系,我们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别让我们这一家污浊的人,玷污了你的清名!你就当你的清官大老爷,当去吧,当成一个孤家寡人!从此,我们再无关联!”她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就“砰”地摔上房门离去。她听到奶奶在后面喊她的声音,她还似乎听到了爷爷一声浑浊的叹息,也像一声哀鸣。可是,她头也没回。她走了。

爷爷死了。

第二天凌晨,家里的电话忽然丧钟一样响起,话筒里传来奶奶哽咽的声音。爷爷在晓苇走后,不吃不喝,一直望着窗外发呆。凌晨,他起身要去洗手间,奶奶刚要起身陪着他去,就听他说了一句:“胸口疼。”就跌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爷爷的丧礼是简单的,只有少数亲友帮忙张罗,爷爷的、父亲的老的、新的朋友都因为父亲正处于特殊时期不敢露面,有的还打了电话过来表示歉意,更多的则是假装不知,连个招呼都没有打。

晓苇感觉自己的心也死了。

她总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对爷爷吼着:“好,他作孽,他不可活。我和妈妈,都陪着他去死!他就是做了再多错事,他还是我爸爸,还是我妈的丈夫。你却可以和他划清界限,你可以!好,好,从此我们一家三口都和你断绝关系,我们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别让我们这一家污浊的人,玷污了你的清名!你就当你的清官大老爷,当去吧,当成一个孤家寡人!从此,我们再无关联!”

爸爸没有死,她和妈妈也更没陪着爸爸去死。可是,爷爷却死了。爷爷说过的,“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儿子的事,不是他作的孽,他为什么要死呢。晓苇一次次想把爷爷唤醒,要问他为什么。可是,她听到一个声音在空中说:“你有什么权力去问他,而且,即使百年之后,你有什么脸面去和那个老人相见。是你逼死他的,是的,逼死他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你!或者说,你们父女二人,合谋杀死了他!”

“不!不!”她捂起耳朵不想听那个声音,可是那个声音幽灵一样在空中盘旋,并发出刺耳的笑声。她不断地做梦,梦见松花江边的芦苇都有了狰狞的伤口,流出鲜红鲜红的血。她坐在一条没有底的船上,在江面上飘。爷爷的脸在血水里浮现出来,眉目清晰,却没有嘴唇。她抬起头,看见四处都是嘴唇,她想伸出手捉住一个放到爷爷脸上。她想听到爷爷的声音,哪怕是用最恶毒的话咒骂她也好,可是,她怎么也捉不住,那些嘴唇在空中快速移动,发出刺耳的笑声。

“芦苇流血了!”她大声叫着醒来。看到亦慧正坐在自己床边。

十三

何家祺的案子进入深入调查程序,进展缓慢。这个案子由一位副省长引起,牵扯到好几个正副厅级官员,已引起了中纪委的高度重视。

晓苇家里事发之后,叔叔把如峰叫到家里,有些气急败坏:“还没钓到鱼,鱼先死了!”他矮小的身体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像是被油锅煎得乱蹦的鱼。“你得马上和那个何什么的断了,别让我害了你。我再给你介绍好的。我接触面广,保你当上个乘龙快婿。”

“可是,叔叔,我还是想和那个女孩儿在一起。检察院已经查实了,她爸爸的事和她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如峰说。

“什么?!”叔叔的眼睛像金鱼一样几乎鼓出来。“你还和她在一起?你要娶她?你要让她当你的老婆、我的侄儿媳妇?你疯了吧你!还说什么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那是她爸,那个贪官是她爸,能摘得清吗?我告诉你,我都是从文革时期走过来的人,这种事在当下,就和当年的右派、反革命差不多,那是家庭成分,家庭成分你懂不懂?还一毛钱关系没有,你真是幼稚!”

“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了,她爸代表不了她,她还是她,她是个世上难遇的好女孩,就是他爸真是反革命,我也认了。”如峰说。

“你,你,你……”叔叔站在他面前,焦灼万分。“你是不是在同情她?可怜她?傻孩子,同情、可怜那都不是爱情!”

“你好像从来没想过让我追求真正的爱情啊。你原来让我追求她,好像也不是为了爱情吧。可是如今,我真的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我还真的应该谢谢你的,叔叔。”如峰说完,起身告辞。

晓苇在亦慧的陪护下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她和妈妈用最快的速度把家搬回了父母原来在学院工作时的旧宅。安顿好家里诸事之后,和若苇告别,回到了省城。回到省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约如峰出来见面。她和如峰坐在经常去的一家小西餐厅里,面色苍白,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我都知道了。”如峰伸出手去握住晓苇的手,那手冰凉、清瘦,有微微冷汗。他怜惜地把她的手放在唇边。

晓苇坚决地把手缩回来。“既然知道了,我们分手吧。当初不告诉你我的父亲是谁,是不想咱们之间的感情掺杂进别的因素。可是如今,我们想回避都回避不了了。我爸爸的事已经定案,只是事大事小的事,我不想你跟着我一辈子背着这个包袱。”

“可是如果我愿意背着这个包袱呢?背一个包袱赠一个小天使,我还赚了。”如峰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再说了,你以前不是说过,我们不仅是‘战友’,还是‘病友’,就离夫妻更近一点了。如果再成了‘难友’,不就更近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归别人了。”“还有啊,我的病还没有治好呢,你忍心丢下我不管?那我讨不到老婆怎么办?”

晓苇看着他,眼睛浮起淡淡的雾。她在想: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命运在夺走了自己一个清白的父亲,夺走了自己敬爱的爷爷之后,真的还能给自己一个真正的爱人吗?这是命运的怜悯吗?自己,真的可以这样自私地爱下去吗?

十四

这段时间,亦慧尽可能抽出时间和晓苇交流。她有时会以加班为由留下晓苇,两个人在办公室里订两盒盒饭,简单吃过之后坐在沙发上说话,好多次交谈到深夜。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亦慧说。“我曾经有一次被免职的经历。”

“你吗?为什么?”晓苇睁大了眼睛望住亦慧。

“别瞪那么大眼睛看我行不行啊,我没犯啥错误哈。”亦慧看了看她,笑着说。

晓苇难为情地也笑了,她觉得自己现在有点草木皆兵。

“那是大约十年前,我刚当上招商办副主任,年轻气盛啊,一心想引来大项目,为区争光,为自己争光。刚好一次机会,听说元华集团要在春城投资,我就想方设法联系上了他们负责东北区的负责人。果然,他们确实有在这里投资的计划,咱们开发区也是他们重点考虑的区域。一切进展得都比较顺利,在我的建议下,开发区甚至专门成立的项目组负责元华项目。”

“元华?就是厦门那个元华集团?我看过报道,是个惊动全国的案子啊。”晓苇说。

“是啊。可是当时我们哪知道那么多呀。当时的元华集团可是全国知名的大企业集团,如果真的能把他们招进来,不用说在全区,在省市也是功臣啊。”亦慧喝了一口茶,继续说。

“我是把几乎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这个项目上,可是到了1999年,元华案案发,元华在所有地方投资或者计划投资的项目都受到调查。那时元华已经在开发区完成了购地手续,开发区当然也被列入了调查范畴。而且,当时元华东北区的负责人已经交待,在购地过程中曾经行贿过开发区的官员。于是,重点调查对象锁定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开发区土地局局长,另一个就是具体负责联络项目的我。最可怕的是调查刚开始,土地局长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好像人间蒸发一样,从此不见踪影,直到现在也没再露面。组织上怕我也出问题,在调查期间免去了我的职务,并进行了监控。”

“其实那时候我心底坦荡,知道自己没什么事情,真相总能调查清楚。可是,我没想到,最不信任我的竟是我相恋八年,结婚三年,已经共同有了一个儿子的男人。我的丈夫。他看到我被调查、被监控,就真的以为我拿了元华的钱。”

“‘你拿了人家的钱还不告诉我,你是要独吞吧。’他有一次竟然皮笑肉不笑地这样问我。”亦慧说到这里,停下来。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时的场景,那张原本熟悉而忽然变得陌生的脸,就在她的面前。

她说不下去了。

晓苇把手覆盖在亦慧的手上,轻轻拍着,她的泪水不听话地流下来了。

“后来呢?你还和他在一起吗?”晓苇问。

“在一起呀。我当时也想过和他离开,可是还有孩子,我不想让孩子没有亲生父亲在身边,毕竟他对孩子是极好的,这就够了。其实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之后,那孩子就是她一大半生命,她是可以用生命换孩子幸福的,何况那只是一点感情上的小问题,又算得了什么。”她把手抬起来在空气中摆了摆,好像与那些辛酸、那些无奈告别。

“所以说啊,那次在上海,当你说出你希望自己遇见一个对的人,一生就不再分开的时候,我就觉得呀,这个女孩子,和我当年一样傻。”亦慧伸出手去抚摸晓苇的长发,那长发光滑而柔顺,像黑色的瀑布。“其实,有多少女孩子,都有过那么傻的当年。”亦慧继续说,“可是,又有多少现实,把那些傻傻的、美好的梦想无情地打破。我也就是从那次一起去上海起,下决心要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让你像梦一样美好地成长。可是,世事弄人,命运弄人,你也好,我也罢,又有什么能力可以改变那么强大的世事和命运。”

“可是,你现在看我,不是很好。恢复了职务,还提拔当了正处长,还遇见了你这个小精灵,可以这样贴心地说话。”亦慧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过悲伤,这不是她要和晓苇谈的内容和目的,就转了话题。“其实,人生啊,哪能都一帆风顺,总是要有磕磕碰碰,有的大点,有的小点。对懦弱的人来说,一个小小的打击就把她打倒了,像那些轻易自杀的年轻人,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的生命不是他们自己的,他对父母亲人负有责任,也对这个社会负有责任。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他的灵魂才真的是卑微的。人是高尚的还是卑微的,和他拥有的财富地位没有关系,和他的心灵有关。”

“哦,你是不是怕我自杀才和我说这么多呀。”晓苇笑嘻嘻地把手探到亦慧的脖子上轻轻搔着,亦慧缩起脖子咯咯笑。

“我才不会自杀呢。”晓苇认真地和亦慧说:“我还要好好工作,好好努力,我就是要让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看看,我何晓苇,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她眼前闪出吴良仁的身影。她把手握成一个小拳头,在眼前晃了晃。又笑着说:“妈妈说过,我们松花江边的女子呀,都是属芦苇的,压弯了都不折,即使倒在淤泥里,过几天,还会有更茂盛的绿色冒出来。”

十五

可是命运啊,你到底要这女子承受多少,才肯放过她呢?

如峰的婶婶受了丈夫之命去找晓苇的时候,她的心里也充满了对两个年轻人的愧疚。可是丈夫说了,如果不把他们两个分开,如峰就没办法找别的好人家的女孩儿。“咱们不能眼看着如峰往火坑里跳啊。”他丈夫瞪着红红的眼睛说。“你就去找那个女孩儿,你告诉她,如峰当初追求她,就是因为她是市委书记的女儿,是因为我想借她们家的光儿,如峰并不是真的喜欢她。”

晓苇没见过这个女人。但是,她能看出来这个女人是朴实的,是不会说谎的。把她说的话和自己的记忆一一对照,晓苇就像《基督山伯爵》里的邓蒂斯,忽然间明白了那时那地的一切事由。她坚持着对那个女人说着客气的话告别,若无其事地和亦慧请假,稳稳当当地开车回到和女友同租的住处。她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是机械的,从容的,不慌不忙的。但是当她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房间扑倒在床上的时候,她终于爆发了一样哭了出来。

父亲出事、爷爷去世、家里遭遇剧变,她都一直强迫自己坚强地面对。她一直在对自己说:能打倒自己的,只有自己,谁也别想打倒我。可是,这一次,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对说:我真的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命运强大,我屈服了。你带走我吧,带我去爷爷那里,让我的灵魂从此为他服役,来赎这个短暂人生里犯下的所有罪过……

若苇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丈夫出事后,若苇清楚地知道在晓苇身上发生的一切。公公去世后,她后来从婆婆那里知道了晓苇去过的事,她知道这件事自己无法劝解晓苇,她找来了亦慧。她知道亦慧在晓苇心中的位置,是导师,是长辈,亦是朋友,那种复杂的情感,或者是她这个妈妈都无法比拟的。她听晓苇说如峰依旧表示不希望离开她,她起初是欣慰的,后来还是有些不放心。她通过学院的朋友找到如峰的老师,打听了如峰的家庭情况,知道了他那个做房地产生意的叔叔。“那么,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的家庭背景了呢?”她推断不清。虽然她不介入官场和生意场的事,但对那些生意人的神通广大是有所了解的。“这个如峰在刚开始和晓苇恋爱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情形呢?”她觉得,一定要弄清楚这一切。她去找了如峰,如峰也不隐瞒,如实说明了一切。他恳请若苇和晓苇可以原谅他。“我现在是真心爱她的。”如峰眼里含泪。正在他们交谈时,如峰的婶婶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了他自己去找过晓苇的事。

“妈妈!”晓苇扑到妈妈怀里,放声大哭。

“哭吧,哭吧,好好哭一场,好好哭一场。”若苇拥抱着晓苇,含着泪低声说。

十六

“你真的要和如峰分手吗?他虽然起初的时候存有目的,但我看现在的他是真诚的。”亦慧对晓苇说。

“可是,一块剔透的水晶上,已经有了太丑陋的一个伤疤。”晓苇沉静地说。“我和你,还有妈妈不同,你忍受不完美的婚姻,是因为你要做一个完美的母亲。妈妈呢,不管爸爸做错了什么事,他始终是爱她的。她也许没有完美的家庭,但她有完美的爱情。我呢,不愿意明知道已经不完美还要继续欺骗自己。你别忘了,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只要是活着,就有一份不甘心。就要朝着那个美好的地方走。”

说话时,已是北方的冬季,雪花音符一样轻轻飘落下来,把尘世装点得,一派圣洁的素白。

2013年2月9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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