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宗的教法是以观心为根本的,因此湛然在观心法解上特别强调无情有佛性之说,并且著《金刚錍》专书来论述之。这是因为当时天台宗处于守成时代,为了要发扬光大天台宗的教观,就不能不对当时的慈恩宗,禅宗的末流歧派所持的观行理论有所批评,而无情有无佛性正是其中主要问题之一。但是这问题只是观行中的问题而不能作为事相问题来看待。无情有佛性的问题并不始于湛然。初唐时三论宗的吉藏,盛唐时禅宗的南阳慧忠都曾提出这一问题。吉藏提出这一问题是对地论师的末流说的,慧忠提出这一问题是对禅宗末流说的,湛然提出这一问题是对慈恩宗末流说的。
对于无情有佛性这一问题必须从无我的原则上了解,方能正确理会,因为佛教一切正见都是以无我为基础的。如若从我见上来理解,当然会发生许多误会而不能正确理会这一命题的目的和意义。本来就理体而言,无从谈起是有情有佛性,或者是无情有佛性,正因为情与无情乃至佛性是统一的。但因为有人从我见出发将法界分为二节,一分是有情,一分是无情而以为只有有情有佛性,因此才针对此等谬见说无情有佛性,其意正有显示情与无情不二,心性即佛性之旨。
吉藏《大乘玄论·佛性义》中说:“假如从妄想所计执的众生而言,不但草木无佛性,而且众生亦无佛性,因为同是生灭虚妄的事物。若从不生灭的本性而谈,不但众生有佛性,而且草木也有佛性”,书中曾假设问答,以为草木有佛性,昔来未曾闻,出何经文?如若草木能成佛,实是令人惊怪。吉藏乃引出《大涅槃经·哀叹品》中用力士失珠得珠喻以明众生在迷便失佛性,悟时便得佛性;又经中说,一阐提无佛性,杀之无罪;又呵二乘人如焦种,永绝其种,岂非无佛性。如此众生尚无佛性,何况草木。然《华严经》中善财童子见弥勒楼观,便得无量法门,岂非见物即见性。《唯识论》说:唯识无境界,正以心外无别法。山河草木既都是心识所现,如何无佛性;如是从一切法本性不生灭而言,是依报正报不二的,不可以正报为有情,便有佛性;而依报是无情,便无佛性。如此众生有佛性而草木也有佛性;众生成佛,就是一切草木成佛,所以吉藏说:“至于观心望云,草木众生岂复有异,有则俱有,无则俱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此之四句,皆悉并听观心也”。至于就共业事相而言,吉藏肯定说,“经中但说佛教化众生,不说教化草木,则是众生有佛性,草木无佛性”。显然无情有佛性只是别业观心上的问题。
南阳慧忠批评当时南方知识以为身有生灭,心性无生灭。身和性的关系如龙换骨,如蛇脱皮,人出故宅,以为此与先尼外道有神性的邪见相似。他说:“若执无情无佛性者,经不应言三界唯心。”人言:“教中但见有情作佛,不见无情受记?”慧忠答说:“但有情受记作佛之时,十方国土悉是遮那佛身,那得更有无情受记耶?”就此亦可证明无情有佛性,只是别业观行上的认识问题。
天台宗湛然在所著《金刚錍》中申明无情有佛性的道理,更是依据圆顿止观不思议境而立说的。天台宗既然认为刹那心中具足三千世间。便是刹那一念心遍周法界,则佛性也遍一切依正二报。瓦石也就是自己心性所显。心性既是佛性,焉有所显瓦石不是佛性之理。正以当时有人执着于真如在无情中但名法性,在有情内方名佛性,以为无情无佛性。而误以为无情若有佛性便是一草一木一砾一尘各一佛性,各一因果具足缘因佛性了因佛性,因此不承认无情有佛性。湛然在《金刚錍》中已经反复申明其理。以为真如与佛性是一体而异名。而烦恼心性之体既遍,佛性亦应遍。况且,依报是共造,正报是别造。“能造所造就是唯心”,岂可无情独不具佛性。所以三千世间,包括地狱界乃至佛界一切依正,于一念心中具足,不亏一尘,岂可于中独有无情一分不具佛性!
湛然根据《华严经》所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宗旨说明如来果德是身心依正自他一切互融互入统一而平等的。众生及自心都有此性,就叫作佛性。如此为何独无情一分排斥在佛性之外?只由众生从我见出发,分别计较种种迷妄的事理,所以无佛而唯是众生,便成众生有佛性,草木无佛性。其实一佛成道之时,所有法界全是此佛的依正二报。如何草木无佛性?只是众生自于佛的依正之中见秽见净,生苦生乐而已。但是天台宗并不否认无情无佛性,只是认为是小乘教和大乘初机学人所观之理,而就圆顿止观来说,事理不二,心外无境,既无有情与无情之分,岂可执无情无佛性。
综合以上三家所说无情有佛性的问题,可以看出有情与无性有所区别,是形式上的问题,是作用上的问题,是彼此相关系上的问题,而不是本质上的问题。无情有佛性是从无情的本质上来说的。譬如水与冰是截然两物,一个温度在零度以上而是液体,一个温度在零度以下而是固体。若是从化学成份来说,水和冰的本质都是氢和氧的化合物,是毫无区别的。但是水和冰有区别一般常识,是尽人皆知的,而水和冰在化学成份上的一致只有当化学被发明以后,经过学习和试验才能知道的。承认水和冰在化学成份上的一致,并不等于否认在温度上,形式上的区别。这无情有无佛性的问题也如此。无情与有情有所不同,有情可以成佛,便是有佛性;无情不能成佛,便是无佛性,这是尽人皆知的,是从共业共相上一目了然的。但是无情与有情在本质上的一致,同是自心所现,则唯有经过树立了圆顿教理的思想,经过止观的实践才能明白的。承认无情与有情一致而有佛性,并不等于否认无情与有情在共业共相上的区别而无情是无佛性的。因此一向执为无情无佛性是错误的,一向执为无情有佛性也是错误的。只有就不同的观点,不同的问题上分析其不同原理而得出其应有的结论才是正确的。无情有佛性既是就天台宗圆顿止观不思议境于一念中理具三千世间而言。如若以为湛然所作进一步的发展,无情的东西也有佛性,本来在书上找不到根据,固然是对佛教的无知,至于批评湛然在《金刚錍》中所谈无情有性的主张,结果成为一类泛神论的思想,正是湛然在原书中最初所开导的错误见解。不仅不符湛然的主张而且亦违背慈恩宗自体心外无境的原则的。然而,无情有佛性既是观心上的问题,对不修观行的人来说,只从共相共业上来理解,执著无情无佛性,也是理有固然的了。
(原载佛教文化1999年4期)
无情也有佛性吗?
张秉全
关于无情到底有没有佛性?很多人都弄不明白。有的虽看见经中有一切法皆唯心所造,离心别无一法的说法,但毕竟不能彻底无惑。这是佛法中圆顿教义,天台宗就主张无情也有佛性说,故说一色一香,不离中道。中道即是法界,也即是佛性之异名。台宗九祖荆溪(湛然)大师的《摩诃止观辅行传弘决》从十方面义理来解释无情也有佛性的道理。但大师是唐朝人,行文简古,非初学者所能明白。今试以语体文改译之。
一先出原文。二逐段改译。
“无情佛性,惑耳惊心。今且以十义详之,使于理不惑,馀则例知。”
这几句是说无情也有佛性,听起来使人有些惑于耳,惊于心,感到不可思议。现在用十种道理来详加解释,使之对于无情也有佛性这层道理不生迷惑,其馀则可举一反三,推例而知。
“一者约身。言佛性者,应具三身。不可独云有应身性。若具三身,法身许遍,何隔无情。”
第一从佛身方面来说,我们知道所谓佛性,应具足三身,即法、报、应三身,不可只认为惟有八相成道的应化身才有佛性。既知有三身,法身遍一切处,所谓梵语毗庐遮那,此云遍一切处。既许法身遍一切处,无所不在,怎麽会隔无情之物,故无情也有佛性之义,得以成立。
“二者从体。无暂离时,既许法身遍一切处,报、应、未尝离于法身。况法身处,二身常在。故知三身遍于诸法,何独法身。”
这几句从体方面,进一步论证无情也有佛性。既然承认法身遍一切处,但报、应、二身,何尝离开法身,因为三身不一不异啊!(法身如月体,报身如月光,应身如水中月影。)况且有法身处,报、应二身常在一起,故知三身同遍一切法,非只法身周遍诸法。可见从三身三位一体角度而言,无情也有佛性之义,也是成立的。
“三者约事理。从事则分情与无情,从理则无情、非情别。是故情具,无情亦具。”
这几句是从事和理角度,论证无情也有佛性的道理。从事相上说,则有有情和无情的分别。(有情即有知觉之众生,无情即无有知觉之万法。)从理体上说,则没有有情和无情的分别。事理从来是不二,是互融的。既然理体遍一切处。故无情许有佛性之说,也是成立的。
“四者约土。从迷情故,分依与正;从理智故,依即是正。如常寂光,即法身土。身土相称,何隔无情。”
这几句是从土的角度来论证,土即是依报。众生由于迷情未破之故,妄分能所,故有依报、正报之分。若破无明,证无能无所的理智,则依正不二,依即是正,正即是依。如常寂光净土,即是遍一切处的法身。既是身、土不二。怎说无情无有佛性。是故不但有情有的正报具佛性。无情的依报,也具有佛性。
“五约教证。教道说有情与无情;证道说故不分。”
这几句是说,教道虽也说有情、无情,但这是权渐的说教,并非了义之谈。若约证道者究竟极说,无情的依报与有情的正报,也是不二的。
“六约真俗。真故体一,俗分有无。二而不二,思之可知。”
第六从真谛与俗谛二者不二来说,真谛一法不立。所谓真如界内,绝生佛之假名,平等慧中,无自他之形相。所以说体一;俗谛立一切法。所谓佛事门中,不舍一法。既说有,也说空。所以说俗,分有无。但真俗二谛是圆融的,真谛不离俗谛,俗谛不离真谛,所谓真空不离妙有,妙有不离真空。二而不二,深思其理,即可知无情也有佛性之义矣。
“七约摄属。一切万法,摄属于心,心外无馀,岂复甄隔。但云有情,心体皆遍。岂隔草木,独称无情。”
这几句是说,一切万法,皆为心所摄属。所谓一切唯心造也。心外更无馀法。无情之法,岂复别隔于心。只说有情心体遍一切法,岂草木隔于心外,独得称为无情。所以无情也有佛性之说,得以成立。甄字,隔别之义。
“八者因果。从因从迷,执异成隔;从果从悟,佛性恒同。”
这几句是从因与果,迷与悟二方面,论证无情有无佛性所以有不同看法之原因,众生在因位,由迷理、迷境无明之故,不知依正二报无二,皆是佛性之体显,妄分有情与无情之异,所以不隔成隔;佛是果觉,五住无明净尽,究竟觉悟,知依正二报,同是佛性。无有差别。
“九者随宜,四句分别。随顺悉檀,说益不同。且分二别。”
这几句是说,佛教化众生,随机宜说法,凡有欢喜、生善、灭恶、入理四种悉檀利益之一种者,佛则为说法,否恻不说,所以有时说权法,有时说实法。说法对象有异,得益不同。有时姑且作方便,分有情与无情二种差别说。
“十者随教。三教云无,圆教说遍有。又净名云:‘众生如故,一切法如。’又若论无情,何独外色,内色亦然。故净名云:‘是身无知,如草木瓦砾。’若论有情,何独众生,是则一切具足。”
这几句是说无情到底有没有佛性。随权教说、随实教说而有不同。权教是权宜方便说,说无情无知觉,不说有佛性;实教是称实而说,是了义教,说无情也不在佛性之外。藏通别三教是权教,所以说无情无佛性;圆教是实教,主张一切法唯心。心遍一切处,无情也不在佛性之外,故说有佛性。又引净名经说:众生真如佛性是不生不灭,一切法唯心所现,也是不生不灭。如字即是不变,不生不灭的意思。所以有情、无情都有佛性。又:若要说无情,不只是山河大地,草木瓦砾的外色是无情,即使是六根内色也是无情。引净名经作证:是身无知,如草木瓦砾。因为人之所以有知觉。完全是佛性在起作用。离开佛性,六根之身同草木瓦砾一样无知。若定要说有情有佛性。则何独众生,以一切法唯心故,一微尘之物亦具佛性。
从荆溪大师这十方面论证中,我们就可知道,凡是说无情无佛性的说法,此是权说,凡是说无情也有佛性,此是实说。是了义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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